孟芦不失时机地高声喊道:“请中官宣旨!”
那长安来的中官辅趚琳再次吃力地爬上棋盘山,独孤湘皱眉道:“这白胖子说话听不清呐。”她学着新罗人说话的语调,引来周边医师的一片哄笑声。
却见孟芦站辅趚琳身后,道一声“得罪”,伸出右手拇指、食指、小指三指、在将拇指、小指按住他枕骨下左右风池穴上,食指顺势扣住他脑后哑门穴上,按定三穴后,对辅趚琳道:“中官员请宣旨。”
辅趚琳再开口时,声音竟然洪亮了不少,独孤湘奇道:“咦……这姓孟的会妖法,怎么他一按辅中官的脑袋,辅中官的嗓门就变大了?”
韦景昭道:“这可不是妖法,乃是少林绝学传音入密术变化而来,孟大贤点了他督脉二穴,以增强其喉部发声。”
江朔和独孤湘同时“哦”了一声,韦景昭笑道:“此术说来毫不稀奇,其实医家很多令人难以索解的咒禁之术,大抵都是有理可循,有法可依的。”
却听台上辅趚琳说得是:“奉大家旨,有唐新罗国国主景德王遣世子乾运、医学博士释信行来朝,妄言汉家医学源自鲜地,料彼蛮夷未化,喧悖之论不值一哂,然其唐突朝廷不得不辨,特延请杏林耆老秦师讳越人广召天下名医,与新罗使者与北镇庙论道,以教其明教化、知正朔也。”
这是一段口谕,并非通常门下省起草的敕旨,因此辅趚琳称圣人为“大家”,这是宫中对圣人的称呼,口谕后面也没有何人拟诏、符到奉行等言,显得颇为简短。
独孤湘问道:“这鲜地又是什么地方呀?”
韦景昭道:“谓‘东海之内,北海之隅,有国名鲜地……在列阳东,海北、山南。’箕子走鲜地,武王闻之便以鲜地封箕子,虽然此后其地多次易主,国主早不是箕子的传人了,新罗亦自称韩人而非鲜地,但朝廷仍以‘鲜地’称之,此正朔之礼也。”
独孤湘道:“新罗人都跑到长安找上门来了,就算朝上大臣不通医理,还有这么多御医和太医院的博士呢,怎么还要把人都折腾到北地来这么麻烦?”
韦景昭道:“圣人当真好算计,贫道现在才知道为什么要差个中官来传口谕,且在此地召开大会了。”
江朔道:“难道是禁中的御医名不副实,圣人是‘礼失而求诸野’,让各地名医来与这新罗法师论战么?”
韦景昭摇头道:“御医中不乏能人,别的不说,如今的大奉御牛天齐尽得其师秦越人的真传,若要论医理可说被今日在场的任何一位都要精熟。况且今日来的医师,我看不少也是太医署、尚药局的大医,并非都是民间逸士。”
江朔道:“那我可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圣人要舍近求远,让他们在此地论战呢?”
独孤湘作恍然大悟状,道:“我知道了,定是圣人嫌这些新罗人讨厌,不想见到他们,才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
韦景昭笑道:“朝堂庙算可不是儿戏,可不会因为不喜欢就把人差来差去。”
江朔问道:“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韦景昭道:“我想多半是不知新罗国医师的底细,而汉医正朔不容有失,如果论战胜了,新罗也毫无损失,但如败了,那天朝上国可就颜面扫地了。”
独孤湘道:“是了,我阿爷常说和花子打架赢了也没什么光彩,若是输了可就丢人到家了。”
韦景昭道:“不错,因此面对新罗医师的挑衅,第一要务就是把这件事的影响压到最低,一是不能在长安论战,大唐京城长安是天下的中心,汇聚了天下各国之士,如此论战极易引起各国使节的围观,因此要将人差的离京城越远越好。”
江朔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为什么不派御医或太医署来主持论战呢?这样不是更能召集天下的名医大贤么?”
韦景昭道:“这就是其二了,论战不能成为两国太医署之间的对决,这样一旦分出胜负就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因此圣人并未正式下旨,只派一中官宣口谕不留痕迹,而以秦大贤个人的名声号召各地医师前来,此战胜则胜矣,若不胜太医署还有再战的余地,不至于成为死局。”
李腾空在一旁道:“难怪召集诸位医师来时,却又不说明原因,那是怕有医师泄露了论战之事,横生枝节引来麻烦。”
独孤湘道:“没想到,当今圣人的花花肠子也不少呐……”独孤湘仍在学新罗人的口音,引得众人又是一阵低笑。
李腾空道:“这一套缜密的谋略只怕是出自林相之手。”
江朔脱口而出道:“李林甫那个奸相?”他马上想到李林甫是李腾空的阿爷,对李腾空歉然道:“腾空子,我不是故意……”
李腾空笑道:“我现已是方外之人,林相与我早已毫无瓜葛,朔儿你不必介怀……不过,林相人品虽坏,却也狡黠多智,朝中怕也只有他才能想出如此滴水不漏的策略。”
独孤湘问道:“那为什么选在北镇庙召开论战呢?”
韦景昭道:“从地理方位而论,新罗也算北地,只怕选在北镇庙也有厌胜之意,‘北镇’者‘镇服北方’之意也。”
李腾空道:“还有一层,北地是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的地盘,安禄山是诸藩镇中圣人最信任的将领,只怕如果论战输了,还有其他手段……”
众人自在这里讨论了半天,却忽见台上已起了大变化,新罗人聚拢在一起,站在石台的一侧,三名大唐医师上得台来,如两阵对圆般与新罗人对面而立。江朔等人光顾着说话,竟然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大无艺先前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一直看着台上的变化,见江朔等人一脸懵懂地看着此刻的场景,解释道:“方才秦大贤与新罗僧信行约定,以医学四科论战,双方医科、针科、按摩、咒禁各出一人,一较两国医技。”
独孤湘道:“这医术又不是武术,怎能较量?”
大无艺摇头道:“这我可也不知道怎么比试,既然新罗是挑战者,自然都由新罗僧信行出题。”
独孤湘道:“呀……那我们岂不是吃亏?万一那新罗僧提出什么古怪的,只有他新罗人知道古怪药草什么的,却怎么赢他?”
大无艺道:“想来不会,新罗人要论证的是汉医源自新罗,如拿些偏门的草药出来,就算胜了也难以服众。”
江朔问道:“不是说四门医科,怎么台上只有三人?”却听台上秦越人道:“这最后一门‘咒禁科’便请茅山贞隐先生座下大弟子韦景昭道长坐镇,诸位可有异议?”
韦景昭哈哈一笑,打一稽首道:“蒙大贤不弃,景昭敢不奉命?”说完飞身跃起,几个起落便已跃上棋盘山石台之上,韦景昭为茅山派李含光以降的第一高手,武功自也非同小可,这一下轻功纵跃潇洒飘逸,引得台下一片叫好声。
独孤湘嬉道:“没想到韦道长还会做此巫觋的勾当。”
李腾空道:“咒禁可不是巫觋,咒禁古称‘祝由’,最早见于上卷篇,第十三章移精变气论——黄帝问曰:余闻古之治病,惟其移精变气,可祝由而己……”
独孤湘道:“那还不是巫祝?”
李腾空道:“不然,古人云‘吾心无鬼,鬼何以侵之,吾心无邪,邪何以扰之,吾心无魔,魔何以袭之。’故鬼神致病皆由心生。祝由治病之理便在于克制心魔,内治‘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外疗六淫——‘风寒暑湿燥火’。”
江朔忽道:“我明白了,这祝由咒禁之术,和练内功时克制心魔之法是一理。”他在积金洞中所学玉诀神功出自道家经典,自然与道家医学之法相通,玉诀中便有大量的防止走火入魔的咒术口诀,但江朔练功之时全然用不上,因为他的内力源自黑白二龙内丹,并非自己修炼而来,因此化泄之时毫无阻滞,不会走火入魔,不过江朔记性极好,虽然用不上,但仍牢记这些口诀,今天听李腾空之言,才知道这些咒禁之语也是都是预防走火入魔的祝由之术。
李腾空道:“不错,其实只会念咒可是半点用也没有,须得配合自身内力修为,才能助人克制心魔,移情变气,使其病能不药自医。茅山派自古多出祝由名医圣手,其实是因为茅山派的玄门正宗内功了得之故。”
江朔再看台上,韦景昭左手托着浮尘搁在臂上,右手打一道稽,立于四人之末,前面三人却是方才说话最多的王焘门下,崔知悌门下的两位医师和那上肢强壮的大汉,想来王焘门下弟子最善医药典籍,坐镇“医科”,崔知悌门下最善针砭之术,坐镇“针科”,那壮汉自然是坐镇“按摩科”了。
秦越人向新罗僧信行道:“大和尚,这医科四门先考校哪一门呢?”
老僧合十道:“既然汉医起源之争自‘针砭’肇始,我们也已向诸位大贤展示了‘砭石’,不妨便从‘针科’开始考校双方针石之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