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懿所理解的政治本质,便是交易。
这是他自小家族长辈便告诉他的道理。
由于从小浸润在这种思想中,所以吴懿成人后的作风无一不展露着这种特点。
而以往他所做的那些各取所需的交易,也都为他带来了不小的利益。
敢于投机、善于交易这种作风不仅是吴懿有,可以说当世绝大多数士族出身的人都有,所以不能以此来论断吴懿是好是坏。
数十年来的作风,已然让吴懿养成一种本能的习惯。
他知道他出手保住邓贤的必要性,但他也知道在今日法邈光明正大抓捕邓贤的情况下,邓贤是一定会受到严惩的。
只是严惩有很多种,纵使放下死罪的邓贤也不一定会死。
关键就在于他能拿出什么样的筹码。
吴懿自认为他目前拿出来的筹码,足以打动坐在他身前的糜旸。
以他的威望,以他的地位,若他以后在梁州对糜旸唯命是从,那么整个梁州中还有谁能掣肘糜旸?
这样的诱惑,想来没有一个男人能够不动心。
吴懿料的没错,他提出的这个交易成功打动糜旸了。
到了这一步,糜旸才知道今日吴懿求见他,就是要和他做交易的。
糜旸知道吴懿为何要执意保下邓贤的性命。
穿越来当世已有数年,加上有着前身的记忆,糜旸的思想已然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或许以后世的观念来看,邓贤犯下死罪是一定要被处死的。
就连吴懿为保住邓贤性命而私下交易也算是一种犯罪,但是就算不提当世亲亲相隐的传统,就说如今的社会体制是封建社会。
在封建社会中,吴懿的行为是再为正常不过的事。
糜旸要想在当世有所作为,他就必须要融入当世,不能再完全以一个现代人的目光来处理事情。
所以糜旸对吴懿的行为是表示理解的,甚至他心中对吴懿提出的筹码也有着心动。
只是在认真思考一番后,糜旸却在吴懿目光的注视下,缓缓地摇头。
看到糜旸的这副动作,吴懿不禁心急起来。
他不明白糜旸为何拒绝。
以糜旸的身份与权势,他想保住邓贤一命,只是一句话的事而已。
而且他并没有要糜旸宽宥邓贤,只要保住他一命即可,吴懿自认为他提出的要求,已经算是很低的了。
再加上他所提出的筹码,糜旸怎么会拒绝他呢?
情急的吴懿想着继续上前说动糜旸。
但他的举动却被糜旸身后的丁封怒目所阻。
见丁封对他怒目而视,吴懿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他刚才的行为有些逾矩了。
他连忙止住了自己的脚步。
不过虽然停下了自己的脚步,但吴懿心中焦急的心思却一点未少。
情急之下,吴懿脱口而出道:“牧伯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尽管提出来。”
吴懿现在以为糜旸拒绝他,乃是因为他的筹码不够。
吴懿误解糜旸了。
若说糜旸之前的所作所为是完全为了满足个人权欲的话,那么吴懿所提出的筹码一定会让糜旸答应这个交易。
可是糜旸的本心并不是如此。
看着身前的吴懿脸上的焦急之色,糜旸站起身来主动朝着吴懿走去。
糜旸本就比吴懿高一个头,再加上现在是吴懿有求于糜旸。
所以当吴懿看到糜旸朝着他走来时,见糜旸脸上严肃的脸色,吴懿不禁被糜旸身上所展现出的气势所逼退数步。
糜旸察觉到这一点后,及时止住他的脚步,并没有继续朝着吴懿走近。
就这样在整座大殿中,目前梁州中地位最高的两位汉臣,隔着数步互相对望。
对望一会后,糜旸对吴懿问道:“吴公今日所求,我并不奇怪。
若是邓贤犯下其他罪行,我都会考虑吴公的所求,但今日邓贤所犯之罪,至少在我这里就是不赦之罪。”
当糜旸掷地有声的说出“不赦之罪”四个字后,吴懿脸上流露不解之色。
“为何?”
吴懿是真的不理解糜旸的话。
邓贤是犯了军法不错,但以往罪行比邓贤更严重的将领被赦免的例子也不是没有过,既然有先例,糜旸为何就不能做这种事。
面对吴懿的疑惑,糜旸轻笑了一声,他对着吴懿问道:“吴公知道今日城外的大营中,发生什么事了吗?”
见糜旸如此问,吴懿更是一头雾水。
糜旸将魏延平定兵乱的事告诉了吴懿。
而吴懿在听完这件事后,脸上的疑惑之色顷刻间转为震惊之色。
吴懿也是带兵的将领,当然这件事要是处理不好的话,危害有多大。
在吴懿脸上流露出震惊之色后,糜旸负手继续对吴懿言道:
“夫军国之弊,以结党相连,坏法乱度为先。
吴公或许以为邓贤所犯之罪行,仅仅是一贪腐之罪,并未害人性命,更未有危害大汉社稷之举,故可求,可赦。
吴公或许还以为人皆向利,故邓贤贪腐行为乃是人之常情。
但是吴公却忽略了一点,贪腐一行,则结党必随,结党一生,则军法纲纪必被置若罔闻。
兵者凶器也,若无纲纪约束,则将来必有大祸发生。
邓贤为汉中军正,却知法犯法,已然罪加一等。
更为重要的是,他参与纵容军中贪腐一事,已然在悄然间动摇着我军根基。
今日大营中数十逆将动乱之事,就是最好的明证。
以我的权力,我可以饶邓贤一命,以我的权力,我亦可以完全赦免邓贤。
凭借我现在的威望,要想堵住悠悠之口,无非寻找一些缘由即可。
但若是我对邓贤有宽宥之举,众人悠悠之口可堵,诸将为祸之心却必会悄然滋生。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今日不杀一邓贤,诸将的侥幸之心就会大起,来日就会有更多的邓贤藏在大军中,用我大军的根基来满足他们的私欲。
而大军中的诸将除去军职外,大多还兼有政职,严厉的军法都不怕,来日他们还会怕国法吗?
一旦等贪腐之事盛行梁州的军事、民事中,国将不国,军将不军,我便是梁州的千古罪人。
当日陛下在离开时曾对我告戒过一句话:梁州治乱,在我一人。
我想让梁州大治,并不想梁州生乱,所以邓贤必死。”
将心中的所有想法都对吴懿说完后,糜旸最后直接宣判了邓贤的死刑。
毫无半点转圜余地。
数年以来,糜旸的观念已然与当世人十分相似,但这并不代表他完全忘记了后世的一切。
以当世人的观念来说,接受吴懿的交易对他是最有利的。
只是有着后世见识的糜旸,他是不会答应与吴懿的这个交易的。
而吴懿在听完糜旸的话后,特别是在知道糜旸坚若磐石的态度后,他最后只能无奈的闭上了眼。
他想起方才对邓贤所做的承诺,他很想履行他的承诺,但现在他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更好的筹码他不是没有,只是在糜旸心中,诛杀邓贤一事根本就不是可以用来做交易的事。
这也许便是糜旸与当世的肉食者之间最大的不同。
仰望着身前果决敏锐的梁州牧,吴懿的脸上的失望之色清晰可见。
不过吴懿并不是胡搅蛮缠的人,他也不是会威胁糜旸的人,感到失望的吴懿有些失神地对糜旸一拜,然后就要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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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在吴懿转身之际,糜旸却轻声叫住了吴懿。
在被糜旸叫住之后,吴懿停顿住身形。
他本以为糜旸叫住他是想说些安抚他的话,但是糜旸接下来的话却让吴懿惊出了一声冷汗。
“益州士林盛赞吴公高劲,泛爱众,可称仁。”
“只是我若记得没错的话,陛下在听到这句话,曾感慨过:“惜其泛爱”。
还望吴公回府后,能以这句话为戒。”
听到糜旸所说的之后,吴懿的脸上适时浮现惊疑之色。
高劲一词指的是人品德高尚,而糜旸所说的“泛爱众,可称仁”乃是由中的一句话改变而来。
其中泛爱讲的是博爱,与任何人都亲善友好。
若从字面意思来看,益州士林对吴懿的评价可谓是很高。
但就是这很高的评价,被刘备加上一个惜字,意思可就是完全变了。
泛爱可以理解为博爱,也可以理解为面面俱到,特意广结善缘,毫无坚定立场。
这种性格特征,也可以从吴懿今日所为看出。
明知邓贤犯下的是死罪,却为了维护自己的政治资源,而来向糜旸求情。
吴懿的这种性格特征,若放在一般大臣身上,不算得什么大事。
但是吴懿是刘备的外戚,是东州派的领袖人物之一,这两重身份恰恰需要的是坚定的立场。
例如糜旸是刘备的外戚,却与一向心怀鬼胎的益州大臣不对付。
这件事整个大汉都知道,但大汉第一老好人糜竺,从未因此说过糜旸。
还例如法正与李严这两个东州派大臣。
李严倒还好,只是经常有欺辱益州大臣的情况出现。
法正在世时,那可是打着“睚眦必报”的旗号,直接对益州派大臣动刀子的。
但法正与李严的行为,刘备就当不知道一般,反而因为他们这样的行为,对他们越来越信任。
而吴懿呢?
两种身份皆有的他,本该更加坚定立场的他,却跟益州大臣如胶似漆。
甚至当初吴氏能成为刘备的正妻,也是吴懿寻找到益州大臣的协助才成事。
吴懿的这种种行为让他获得巨大利益的同时,也让刘备对他的信任越来越少。
历史上身份地位高于李严,能力并不比李严弱的吴懿,却被刘备安排托孤大臣时视而不见,原因就在这里。
甚至现在的吴懿渐渐被排挤出大汉的核心圈子,也正是这个原因。
不是他能力不佳,是他的态度与立场很让人疑惑。
论对政治的敏锐,吴懿并不比常人低。
以往他只是身在当局中所以不知道这点,但现在有糜旸这个旁观者的点拨,吴懿很快就明白了刘备那四个字的利害之处。
怪不得他为何一直得不到刘备的重用。
在明白这点后,吴懿内心中惊惧不已。
伴君如伴虎,刘备现在对他心存疑虑而不加重用。
但若将来随着刘备内心中疑虑的增加,难保刘备就只是对他不重用。
但吴懿内心惊惧的同时,他也用十分不解的目光看向糜旸。
为何糜旸会告诉他这点?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以他与糜旸之间那敏感的关系,都不应该是糜旸提醒他这点才是。
面对吴懿疑惑的目光,糜旸笑而不语。
他不顾吴懿想知道原因的热切目光,挥了挥手让丁封送吴懿走。
看到糜旸的举动后,丁封立马来到吴懿身前,做出手势请吴懿出去。
看到丁封的手势及他严肃的神色,吴懿不得不在丁封的注视下缓缓退出大殿。
当吴懿一步三回头的走出大殿之后,大殿外的吴班见状立马迎上前来。
吴班迎上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询问吴懿结果。
只是这时吴懿哪有心情回答吴班这个问题,他现在脑海中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着糜旸告诉他这点的用意。
在不断的思考之下,吴懿联系糜旸入主南郑以来的所作所为,他的脑海中似有一道亮光闪过。
糜旸告诉他这点,算是他对自己的一个补偿,也是他对自己的一个警告。
在明白这点后,吴懿失神地告诉了吴班糜旸的决定。
吴班得知糜旸的决定后,他先是有些惊讶,然后就是有些愤愤不平。
“兄长已然做出如此付出,他却还拒绝兄长,他简直就是大汉的夏日之阳。”
吴班口中说糜旸是夏日之阳,是在借用一个典故映射糜旸的行事太过霸道,不留情面。
拥有夏日之阳评价的第一个人,正是当初力保晋国霸业不失的春秋名臣赵盾。
当年酆舒向狐射姑询问晋国两代执政大夫,赵衰和赵盾的执政风格如何,狐射姑心中既怨恨又畏惧赵盾,于是便回答说:
“衰,乃冬日之阳;盾,则夏日之阳。冬日则赖其温,夏日则畏其烈也!”
吴班言语中将糜旸比作赵盾,很明显是在表达内心对糜旸的不满。
可是吴懿在听完吴班的话后,他却脸露凝重地对吴班言道:“旸,亦是冬日之阳。”
听到吴懿的这句话后,吴班脸露大大的不解之色。
冬日之阳,赖其温得以生存,吴班觉得糜旸哪点作风当得起这个评价了?
吴班觉得糜旸担不起,吴懿却觉得糜旸担得起。
糜旸方才的那个点拨,对他来说不正是化解寒冷的冬日阳光吗?
而且梁州的上下军民来说,糜旸也是冬日之阳。
他目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梁州大治。
数百年来世人对冬日之阳与夏日之阳谁高谁低并无定论,但现在糜旸却是两者皆有,那他以后又该如何自处呢?
想到这吴懿望着高挂在天上的太阳,他重重的吐出一口气。
“一会回到府中后,就立马对外宣称我突染恶疾,以后概不见客。”
还在不解中的吴班听到这句话后,他变得更为诧异。
面对吴班诧异的目光,吴懿意有所指地言道:“夏季将近,当避烈日。”
说完这句话后,吴懿便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方才糜旸的示好与警告都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
以后在梁州境内,糜旸的任何决定,他绝对都不会插手半分。
他惹不起。
但总躲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