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江南的地主们还在为那一点点利息哭天喊地,殊不知他们其实已经是非常幸运的,至少比京城的权贵要幸福得多。
由于时间的关系,以及公检法的部署,是无法在今年就在淮南执行仓库税的。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但是皇庭还是公布这个消息,将在明年全面执行仓库税。
不过新税法的话,就在今年执行,税务司的精英早已经就位,个个都是饥渴难耐,如果不执行新税法,税务司就会骂娘的,这都饿了多久了。
然而,淮南一代的地主们,浑然不觉这事情的严重性,还在那里骂娘,这是什么狗屁法,什么仓库税,我们要上奏官家,简直就是胡来。
税务司可是开心坏了,他们就喜欢这种桀骜不驯的富人,只愿他们能够一直保持。
奖金全指望他们了。
相比起来,京东东路就相对比较平静,他们早先时候就已经从邸报中得知此消息,而后来官府也正式宣布,将会在明年执行仓库税。
然后粮铺的粮食就与日俱增。
齐州皇庭。
“子瞻,你可有听说这粮价已经降到二十七文钱。”
王安国向苏轼问道。
苏轼笑吟吟道:“哪还用听说,那粮铺的粮食都快要放到街上了。”
王安国笑道:“这可真是出乎人意料,此事尚不明确,那些地主就直接放粮,连上门抱怨的人都没有。”
苏轼呵呵道:“上回吴天一案,已经令他们胆裂魂飞,他们可不敢再抱有任何侥幸心理。而且,如今外面全都是皇家警察,最近三个月来,我们检察院就只碰上一桩刑事案件,其余的全是民事诉讼。”
京东东路完全失去反抗力,就是因为上回剿匪太狠,直接将当地的地主、豪绅给吓坏了,关键这皇家警察的人数还在不断增加,因为殿前司指挥使亲自来到这里,将这里禁军全部转为皇家警察,京东东路俨然已经成为一个警察大区,比西北都要多。
齐州也从治安最乱一个的州府,变成治安最好的一个州府。
所以仓库税的消息一出,虽然是明年才执行,但是地主们都不犹豫,直接放出粮食,要是明年再放的话,粮价肯定会更低。
王安国又道:“说来也真是奇怪,这些人在军营里,连强盗都奈何不了,去到皇家警察就跟换了个人似得,面对更加厉害的草寇,都不畏惧,打得那些草寇是狼狈逃窜。”
苏轼笑道:“庭长可知当下是谁养活了那青州的事业学院吗?”
王安国问道:“谁?”
“就是这些皇家警察。”
苏轼道:“军营里面向来就十分腐败,这些士兵从来就拿不到足额的薪俸,平时还经常去指挥使家干些零碎活,那就跟仆人一样。
但是去到警署就不一样,只要你努力上进,钱和奖金是一文钱都不会少,故此他们的子女是最适合上事业学院读书的,同时他们头上还顶着皇家二字,又深受百姓爱戴,地位、荣誉、金钱,一样不少,他们能不拼命吗。
我知道年初曾有人花两百贯去贿赂一个皇家警察,但都未能成功,原因就在于他们生怕丢了那一身警服。”
王安国点点头。
苏轼又道:“但目前只是刚刚开始,尚不能说明什么,我军在立国之初,战斗力也不俗,但之后就慢慢腐朽,我们还得时时刻刻监督他们皇家警察。”
正说着,文吏来报,齐州转运使章惇和齐州知府曾布来了。
王安国立刻让人请他们进来。
二人入得屋内,立刻向王安国、苏轼道歉,表示自己来晚了。
原来今日苏轼来皇庭,就是因为章惇、曾布说有事情与他们商量。
坐下之后,王安国就问道:“不知二位有何事与我们商量?”
章惇道:“不知二位是否知晓,在齐州境内,出现许多以货易货的现象。”
苏轼听罢立刻道:“二位不会是想发盐钞吧?”
章惇当即愣住了,曾布哈哈笑道:“子瞻果真是聪明过人。”
苏轼丝毫不领情,直接摇头道:“我不赞成。”
这个苏子瞻真是惹人厌啊!曾布神色微微一变,语气冷漠道:“为何?”
苏轼道:“因为官府若能凭借一张纸就能解决财政问题,必然是会滥发,到时候必定会令百姓生灵涂炭。”
章惇立刻道:“但这都是你们公检法导致的,公检法每到一处,当地商业必会繁荣,从而导致钱币匮乏,公检法去河中府没多久,就大量发行了盐钞盐债,如今京畿地又发行税币,可见这是必经之路啊。”
苏轼道:“河中府一直都有盐钞,京畿地发行税币是为了赈灾,此与公检法毫无关系。”
曾布眼眸一转,呵呵道:“听闻河中府百姓之所以信任盐钞,乃是因为苏子由能力超群,时刻监督着盐钞盐债的发行。”
不等他说完,苏轼便道:“曾知府休想利用吾弟来激我,子由曾来信告诉我,他并不认同盐钞,只因张三手段胜他一筹,故而他没有办法,才只能接受。但我没有理由接受。”
言下之意,伱们二位皆不如张三。
曾布哪里听不出他讥讽之意,嘴角抽搐了下,暗道,这厮当初被打,真是苍天有眼,可惜打得是眼,不是嘴。
章惇兀自是心平气和道:“我们不是来跟二位吵架的,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如今京东东路的商业发展迅猛,只因缺乏钱币,故而停滞不前,只要有足够的钱币,必然是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为此我们事先还征召商人去开发滨州的盐,如今那边的盐产量已经提升不少,是有足够的能力发行盐钞。”
“缺得是钱币,而不是盐钞。”苏轼道。
曾布道:“敢问苏检察长可有妙法?”
你别光说不练,你来想个办法啊。
苏轼道:“既然京城那边可以通过仓库税来调解粮食,为何我们不能通过一项储铜税,来解决钱币问题。
如今钱币价值本就在增高,如果再针对铜器进行征税,同时又给予商人铸币的权力,如此一来,钱币必然会增多的。”
曾布道:“要是让商人来铸币,良莠不齐,后果更加严重。”
苏轼道:“我们可以制定铸币法,来确保这一点,公检法也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曾布、章惇愣是说不过苏轼,不免气鼓鼓地看向王安国。
王安国道:“我也赞成苏检察长所言,发行盐钞风险太大,还是尽量要避免。”
章惇道:“但是铜是有限的,商业继续繁荣,到时还是得发盐钞。”
苏轼道:“到时再说。”
章惇见他油盐不进,道:“发行钱币,是我们官府的权力。”
苏轼道:“但是没有公检法的支持,百姓是不会相信的。”
“你告辞。”
因为这已经他们不是第一回吵架,故此走得非常丝滑,但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吵着吵着就还得坐下来继续商量。
其实章惇也知道,苏轼的办法也是可行的,目前确实钱币价格走高,只要放开民间铸币,货币会得到缓解。
但是他们希望将货币掌握在官府手里。
不幸的是,他们遇到苏轼这个超级自由派,苏轼的理念就是官府应该认真收税,给予商人更多自由,他对仓库税和酒税就没啥意见,而且是非常赞成的。
不过章惇有句话说得很对,这公检法每到一处,当地必然会出现钱币匮乏的现象,原因就在于公检法会促使商业繁荣,交易频率变多,钱币不变,那就会出现钱荒的现象。
所以章惇、曾布也都很着急,只要发货币,商业决计会变得更好,但要得不到公检法的支持,就是没法发,因为百姓不会相信的。
曾布甚至在想,如果天灾覆盖京东东路,那他们刚好能够顺理成章地发行纸币。
天不遂人愿啊!
青州也不例外,转运使王居卿也在跟钱顗、范纯仁较劲,钱顗和范纯仁也都不答应发行盐钞。
也可见革新和保守的政治理念在地方上还在不断地发生冲突。
反倒是京城的党争,有些偃旗息鼓,因为皇权在伸张,同时大家都在围绕着利益在进行较劲,政治理念之争就放到一边。
更加要命的是,一场席卷整个京畿地的反腐风暴,突然拔地而起,这期间没有人反应过来。
短短半月,各地检察院、警署,就抓获六十多名官员。
朝野上下是震惊不已。
因为宋朝很少发生这种大规模的贪污案,可是等到其中一些细节爆出来后,大家又是一阵懵逼。
原来也不是什么大贪腐案,都是一些底层官员借着赈灾,吃空粮,亦或者与商户勾结,高价购买赈灾所需的货物。
都是几十贯,或者百来贯。
大家这才慢慢反应过来,主要因为这是朝廷第一回如此大规模的以工代赈,同时又发出数百万贯的税币。
而之前朝廷又经过一番改制,户部、工部在执行方面是手忙脚乱,前期就是乱来一通,关键这底层的执行官署是没有变化的,没有做到垂直整合,上面缺乏对下面的监督,这就滋生出腐败的土壤。
朝中大员可不敢动,当时他们也没那心思,都顾着政治斗争去了。但是底层官员,瞅着这钱往手中过,寻思着,捞一点,谁能发现的了,以前大家也都这么干,再说如今世道这么乱,大家都盯着仓库税。
事实也是如此,之前都没有官员关注这些事。
包括王安石他们也都被蒙在鼓里,哪有功夫关心这些琐碎之事。
但他们也真是背,遇到一群小牛犊,何执中、王回他们刚刚在学院,经过道德和法律的洗礼,是一腔热血,不管你捞多捞少,发现就抓。
越抓越起劲。
终于感受到检察院的快乐。
同时皇家警察也想立功,而且他们以前也深受这些底层官员的剥削,这有仇报仇,有怨抱怨,也是非常配合检察院。
对于那些底层官员而言,刚被抓的时候,他们还不是很慌,他们认为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这在以前,那都可以算是官员福利,最多也就是去外地,最差也就是被解除职务。
可哪里知道,检察院全部都以死刑进行起诉。
当即就昏死过去一大片。
我不过安排几个亲戚在这里面混吃混喝,你给我来个死刑?
朝中的官员们也都傻了。
你们检察院是想立功立疯了吧!
这尼玛判死刑?
这这这.!
他们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但检察院也是有法可依,有判例,有条例,皇庭就必须得接,到底是否判死刑,这得审过才知道。
时隔多日,这皇庭再度被围得是水泄不通,百姓们望着被告席上的两个人,那目光中是充满着愤怒。
而院内就只有一个人站着,这个人当然就是张检控。
“我也不得不说明这一点,关于贪污罪的量刑,我朝在很多判例上是不一致的,有些处罚是很轻的,甚至不处罚,但也有些贪官被判处死刑,而且根据近三十年的判例来看,我们朝是从未对贪官判处过死刑,同时还废除刺配、杖刑等惩罚,最多都是发配边州,而且单从两位被告所涉及到的金额来看,确实不是很多。”
张斐低头看了眼文案,“根据我们检察院证据的显示,两个被告加在一起,所涉金额也不过一百二十贯钱,这比之前的一些案例所涉及的金额是要少许多的。”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但是,我们不能忽略当下的环境,此时此刻,全国上下,君民一心,都在想尽办法,努力地抵御天灾,而他们贪污的钱,本是用来赈济百姓的。
也许有人说,不过是多添二三十个名额,但是这也有可能是二三十条人命。因为朝廷是用有限的钱来赈济,他们将这种救命的名额给自己的亲人,这无异于谋财害命。
所以,我在此代表检察院恳请大庭长,判决第一个被告刘广和第二被告陈牧绞刑。”
“好!”
“说得好!”
“死刑!”
“判他们死刑!”
外面那些憋坏了的百姓,立刻是歇斯底里地叫嚷起来。
贪污赈济钱,就是谋财害命。
这必须死刑啊。
说得好像他们以前没有遇见过似得。
但其实如这种底层的小贪,其实并不少见,估计陈牧、刘广都不觉得这是在贪污,关键这么大一笔工程,涉及到这么多人,这么多钱,老子就弄个几十贯,都被你们揪出来,今后还能不能愉快地玩耍。
但是面对张斐地言之凿凿,面对百姓的同仇敌忾,陈牧、刘广是彻底慌了,一个劲地向赵抃作揖求饶。
赵抃瞧了眼张斐,又看了眼陈牧、刘广,一手抓着木槌,几番欲起,犹豫半响,他轻咳一声,“正如张检控所言,我朝对贪污的惩罚,有着诸多判例、赦令,以及条例,本庭长还需仔细审查相关律法,才能做最后的定夺,今日审理就先到此为止。”
说着,他拿起木槌轻轻敲了下。
声刚落,忽觉一道巨大阴影照来,大家立刻抬头看去,但见头顶上飘来一块巨大的乌云,是遮天蔽日。
难道!
赵抃都不走了,仰着头,呆呆地看着那片乌云,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
突然!
一滴巨大的水珠低落下来。
啪嗒一声,十分清脆。
大伙不免都屏住呼吸,倾听着这久违的声音。
一滴!
又一滴!
哒哒哒哒!
很快,大雨倾盆而下。
院外立刻响起一阵巨大的欢呼声,百姓们在大雨中,相拥而泣,又或者载歌载舞,泪水与雨水迅速交织在一起。
时隔七月,京城的百姓是终于盼来了这场大雨。
相比起百姓,院内的司法人员则是手忙脚乱。
证据啊!
文案啊!
张斐倒是不管那么多,先拉着许芷倩躲到屋檐下去。
许芷倩低声道:“张三,不会弄巧成拙吧?”
张斐错愕道:“什么意思?”
许芷倩道:“六月飞雪?”
这里刚刚反贪,马上就下大雨,这是天要他们死啊!
张斐愣了下,笑道:“不会得。这不是两个官员的事,而是一大群,纵使大庭长想,也是不敢啊!”
然而,有一个地方比这里还要热闹。
就是皇宫。
太监、宫女全部跑到空地上,欢呼雀跃。
嫔妃们也是喜极而泣。
两宫太后更是长松一口气,赶紧去在节目于,拜谢佛祖。
其实这大半年来,皇宫是非常压抑,即便外面赈灾的情况非常好。
这主要原因就是皇帝。
因为这涉及到皇帝改制,以及天人感应。
赵顼一直承受着很大的压力,之前不管是跟张斐商量,还是跟王安石他们议事,都没有往日的谈笑风生,总是心事重重。
赵顼也是第一时间赶去祭坛,祭拜天地。
真是吓死他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否极泰来,这边刚刚祭拜完天地,换身衣服,西线又传来捷报,王韶大军大破唃厮啰,成功解除河州的危机。
赵顼听到这消息,当即就泪崩了。
这尼玛!
太不容易了呀!
当然,这场雨只是让大家松一口气,在这场雨之前,谁也不知道这旱情到底会持续多久,未知才是最令人恐惧的,但是赈灾还是得继续,虽然这场雨能够降低一些损失,但还是不够的。
此外,就是关于这一场贪污问题。
检察院对于所有贪污行为,都直接控诉死刑。
这也引发朝中极大的议论。
但是令张斐没有想到的是,其中保守派中多数官员是支持判处死刑的,革新派那边是坚决反对的。
最初张斐认为绝大多数官员都应该是反对的,如此就能够倒逼立法会对此立法。
没有想到还有相当一部分人是支持的,包括文彦博、司马光在内。
而这里面其实就涉及到君主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思想。
根据这个思想,国家不仅仅是属于皇帝的,也是属于我们士大夫的。
如文彦博这些士大夫,就认为这些贪官,贪的是国家的钱,是我们士大夫的福利,那必然是要严惩,还有一些道德派,就认为大家同为官员,同为读书人,你们是丢我们士大夫的脸面。
当然,反对死刑还是更多一些,主要就是涉及到太多官员,所以赵抃也不敢轻易判决。
立法会。
“张检控,你可真是一点也不懂得尊老爱幼,平时你面对这种案件,向来是懂得轻重,这回又是吹的什么风,全都要定死刑,你这不是为难大庭长吗?”
富弼是好气又好笑地向张斐问道。
一旁的赵抃也很无奈,检察院这一回,也着实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而且这与张斐之前的作风也是大相径庭啊!
张斐道:“回富公的话,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因为我们检察院只能有一个标准,但是我看过之前所有的判例,包括中的律例,以及官家的敕令,除死刑外,就没有一个是统一的标准,基于这个原因,故此我们统一以死刑来定。”
赵抃纳闷道:“你在庭上不是这么说的。”
张斐笑道:“大庭长,我们检察院是以定罪为目标,庭上说得那些话,目的就是为了起诉成功,那我当然会说得煽情一点,因为这是我的职责所在,无论我心里怎么想的。就如同大庭长此时的苦恼一样,也许大庭长不想判死刑,但鉴于自己的职责,也不能随心所欲啊。”
“你这张嘴啊!”
赵抃不禁是无奈地直摇头。
富弼眼中闪过一抹笑意,又向张斐道:“所以你们检察院并非是想要将那些官员定为死刑,而是迫于无奈。”
张斐点点头道:“我们没得选。”
富弼沉吟少许,道:“我们先抛开那些判例不谈,那你认为该怎么做?”
张斐道:“我认为统一刑罚,是最为重要的,至于怎么去统一,我不清楚,我也不大擅长,但是我们检察院只会以一个标准来起诉,否则的话,那全都是我们公检法说了算,这无法服众,也违反了祖宗之法,事为之防,曲为之制。”
富弼点点头,又看向赵抃。
赵抃深思熟虑一番,点点头道:“不得不承认,这臭小子说得倒是很对。”
张斐讪讪笑道:“多谢大庭长的夸奖。”
赵抃狠狠瞪他一眼。
富弼是别有深意地瞧了眼张斐,又思忖一会儿,点点头道:“好吧!我们立法会会慎重考虑这个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