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浪山庄前几天才正式启用,没几个闲人知晓。贺灵川给王行屹安排的当然是最上等的住处,自己独占几个汤池。
有身份的,都不爱跟别人袒陈相见,免得赤条条地少了几分威严。
王行屹兴冲冲泡汤去也,暂别两人。
而在贺灵川看来,这是他给自己和方灿然留下对话的时间。
他往山庄里的矮山一指:“上头有个观景台。”
那都不能称之为山,充其量只是个小丘,上面修了个亭子,刚好能饱览湾海风光。
贺灵川知道他有话要说,遂与他比肩而上。
观景台附近也有防风结界,晚风拂面,林灯轻摇,是暴风中难得的清静之处。
贺灵川边走边埋怨他:“松原兄找这么一位大拿过来,也不事先知会我一声。”
“冤枉啊。是王国师不让我提前通知,我还能拂了他的意?”
贺灵川摇头:“我这里露相了。”
王行屹就想看他领地的本来模样,不粉饰也不修正。
方灿然笑道,“实地一看,这个群岛很大啊。”
铂金岛所在的东部群岛,包括了三百多个岛屿。方灿然还以为“四十二”只是个小数目,贺灵川拿来玩儿的。
结果船行在仰善群岛之间,他才发现这些岛屿的块头都不小,而且……“哪里只有四十二个了?”
贺灵川摸了摸鼻子:“还有几百个单礁和堡礁。”
按照百列老祖先的算法,太小的就不算作“岛”了,所以才记录了四十二个。
“那你这水文条件很复杂?”
“是啊。”贺灵川左顾右盼,树丛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好像随时能跳出人来。但他和方灿然身处百余牟国护卫的重重包围之中,其实比码头还安全。
“仰善群岛外海多风暴,还有极凶狠的海怪,所以往来船只通常都沿着海岸走固定航道。各岛之间,水下也多暗礁、多漩涡,驶进群岛深处失踪的新手船只,过半不是因为阴虺或者煞气,而是正常的触礁失事。并且这里的水流还会根据季节变幻而改向,非本地水手很难应付。”
“那是天然的海流屏障啊。你弄来这么一处海上桃源,当作据点真是不错。”这家伙果然很会挑地方,“你说买走百列鹿家的领地,怕他们后头反悔来夺,真的么?”
方灿然早就知道不对劲。
敢去灵虚城大闹天宫、往死里得罪天神的人,会惧怕一个小小百列领主的打击反复吗?
都知道仰善群岛只是个幌子,贺灵川悠悠道:“说不定我真想退隐江湖,少惹是非。”
方灿然微愕,紧接着放声长笑。
有那么好笑?贺灵川摸了摸鼻子。方灿然的笑声太大了,该来的,不该来的,怕是都会循声而来。
方灿然笑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收敛,按了按自己发酸的脸颊道:“你可真会说笑!”
“贺兄弟,你我是同一类人。由己度你,就知道你心大着呢。退隐?呵呵。”
贺灵川欣然:“方兄通透,但还是为我引见了。”
“我欠你人情嘛。”只看索丁岛上的建设热火朝天,想退隐的人会天天赶进度吗?会买几千套武器吗?方灿然又想呵呵了。
贺灵川又问:“王国师与夏太保交情如何?”
方灿然声音压至极低:“我师叔就是灵山的决法者,负责督办灵山指令的执行情况。”
王行屹不仅是灵山之人,还手握大权!贺灵川动容,才知方灿然给他拉来一个什么样的大人物。
方灿然紧接着又问:“你对牟国朝堂知道多少?”
“大牟立国一百五十多年了,是老辛家的天下。其他的都是旅途和市井里的道听途说,作不得准的。”贺灵川在盘龙世界里就没听过牟国,后来才知道,那时候还没有牟国呢,它仅仅是贝迦东部一个不起眼的小势力,甚至不值得贝迦多瞟它一眼。
“牟国在灵山帮助下建起。若无灵山庇护,它也不能在贝迦身边壮大。”方灿然一开口就奠定这二者关系,“而牟国亮明身份之后,道门也纷纷往这里聚拢。时至今日,牟国与灵山你中有我,密不可分。所以牟国朝堂最重要的一支力量,就是灵山。”
贺灵川点了点头,这在情理之中。
“而与相对的,就是与灵山鲜有关联的皇亲国戚、世家门阀,以及道门子弟、平民晋升的文官武将。他们自称蓬门,但讽刺的是,外头都暗地里称他们为‘帝党’。”
蓬门即草门之意,指代寻常百姓家。
对头的称呼很有深意,贺灵川一下就听懂了:“牟帝一脉不是灵山门下?”牟的国姓为“辛”。
“曾经是的。但是……”方灿然顿了一顿,“这样说罢,你看贝迦的妖帝,也不是对天宫唯唯喏喏的主儿。”
人君掌一国生杀之权,自己就应该是“至高无上”,哪里肯对另一个势力完全俯首贴耳?
“灵山在牟王廷势大,蓬门自然站去牟帝身边。”因此才被称为“帝党”,“当然,牟国朝堂势力纷杂,这只是最主要的两方,其他的嘛,说多了你也听得头晕。并且蓬门和灵山并非老死不相往来,时常也有交集。”
“比如世家门阀也常有子弟拜入灵山手下的道门修行,那他算是灵山还是帝党一派?谁说得准。”
贺灵川慨然:“人以群分。”
权力所在之地,就有派系、就有对立、就有斗争,免不了的。
“这么多年来,朝堂势力基本维持均衡,只在对战贝迦时会激化。”
外部问题也会激化内部矛盾。
“所以你问王师叔与夏太保的关系——”方灿然笑道,“无论是太行宗与洪门,还是他们之间,关系都不错。”
都是当朝大员,都是灵山门下。
灵山门下在朝为官,天然地就会抱团。
“那么,王国师是什么性情?”贺灵川问的不是王行屹的为人,而是性情。
那等地位的人物,好坏不评价。
“能做灵山的决法者,王师叔不爱循私、不拉帮结伙,这也是牟国请他出任国师的因由。”
贺灵川哦了一声:“咱兄弟之间再问一句僭越的话,王前辈是以灵山利益为先,还是以牟国利益为重?”
很多时候,立场决定了态度。
“何有此问?”方灿然看他一眼,目光奇异,“灵山与牟国紧密相连。”
否则贝迦被灵山掏了一次老窝,为什么发狠去打牟国?
贺灵川笑道:“譬如藩妖国与灵虚、灵虚与天宫,也是和而不同。”
外人都把贝迦看作一个整体,只有他这样搅进贝迦深层矛盾的人,才知道其内部关系有多么错综复杂。
同样地,用放大镜去看灵山和牟国,是不是也有别样的惊喜?
方灿然点头:“中肯。说起来,王师叔是当今牟帝的远房表弟,从出身来说应该算是帝党。但他五岁起就被送入太行宗,潜心修行三十年才返回牟国,并在五年后升任灵山决法者。”
贺灵川也没想到:“呃,王国师的背景这么复杂?”
“这既因王师叔天赋惊人,也是灵山有意为之。”方灿然道,“灵山需要这样的人物,与各方都保持紧密的联系。”
贺灵川点了点头:“像他这样的人物,不多罢?”
王行屹本身就是牟国两大势力的粘合剂和顺滑剂。他又出身灵山,是灵山与牟国的沟通渠道。
这样作为三大势力的“交点”般存在的人物,应该不多,因为他们在哪一边都能说上话甚至做决定,因此权势惊人。
“那是当然了。”方灿然接着道,“所以你问我王师叔会以哪一边的利益优先。嗯,我只能说,决法者可不好当。”
贺灵川向他拱了拱手:“多谢松原,给我找了这么一尊大拿过来。”
他紧接着又换了个话题:“我听说庆国与牟国之间,好似不甚和睦?”
“庆国换了新君之后,就有些三心二意了。”方灿然轻呵一声,“两国没有实质接壤,庆国这些年又太平,就有些轻浮。前些日子,它还同意贝迦借道刀锋港。”
贺灵川微惊,脚下一顿:“什么时候的事儿?”
“去年春天,贝迦遣使为雅国国君贺寿,使节队伍没走陆路,而是乘船抵达,期间就曾借道你们这条航路,并且在刀锋港停留补给。”方灿然摇头,“此事过后,牟国也敲打了庆国,现在它老实一点了。”
“敲打它?嗯。”贺灵川转了话题,“对了,王国师可知我的过往?”
他的过往,指的就是大闹天宫。
“当然,否则他怎会到仰善群岛来?我说起你干的好事,王师叔大感惊奇,就想来看看你这少年俊彦。”方灿然哎了一声,“他毕竟是牟国人,我估摸着,他想拉你去当官儿。”
“我?”贺灵川指着自己鼻子,“去牟国当官?”
“我在灵虚城就问过你,志向何在?”方灿然问他,“如今来了东边,还不想当官儿?”
贺灵川看他一眼,反问道:“你怎不去牟国就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