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在白水庄园手足相残的陆氏兄弟,李泰率部返回洛西行署后,便立刻让人从商原庄里调取一批物资过来,作为白水防城的起步资金。
部伍扩编就急而不就缓,越早掌握一支可观的武装力量,就能越早因此享受到相应的权力和利益。
李泰倒是很想公私分明,或者花朝廷的钱办自己的事,但关西霸府的大环境不允许啊。霸府能够给予的,只有一部分政策和势位上的照顾,更实际的支持则完全没有。
不只李泰这种热衷营建自己势力的人,就连许多台府的属官们,其实也都维持着一种毁家纾难的状态,用私财填补职事内的财政缺损,从而维持政权的正常运行,让自己所拥有的权力存在并继续发展。
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东西魏的对抗并不只是高欢和宇文泰两人之间的对决,起码在西魏这方面,虽然有着政权的先天不足,但其统治的深度和广度是东魏政权所达不到的。
就拿李泰自己来说,如果他在东魏或在南朝,是绝不会无私到自掏腰包去做一些需要官府承担的事情,一方面是其他两个政权权力结构没有这么大的自主性,另一方面就是还有其他的方法和途径去钻营达成。
可是在西魏,从官到民都穷成一副逼样,白水捡点破烂都那么多人盯着,你不舍得出钱,你的权力就没有立足之地、就无从伸展。
今年李泰自家庄园的经营势头还算良好,中间虽然经历了贺拔家兄弟这一波折,但在宇文护出面下,李泰也不需要有实际的付出。
至于从河东人家购买的那些军械,则就用陕北一战的一部分战利品交付,新一笔订单则明年给付。所以今年李泰自家的产业,预估可得盈余折绢合计三万多匹。
这已经算是一笔极为可观的财富,如果是在太平世道,李泰甚至都可以解甲归田、躺平享受人生了。
可偏偏在此乱世,想要保护财富就必须要掌握权力,而想要掌握权力,这点钱仍是杯水车薪,需要继续努力。
还在行途中时,李泰便已经着令将要在白水修筑防城并募取乡豪部曲为兵的消息扩散出去,再加上配合郡县清剿盗匪的计划,等他回到洛西行署时,已经有许多乡豪聚集在此,想要探听更多内幕并参与其中。
李泰接待了一些乡里豪强,告诉他们自己职责所在,原则上只能管理洛水河渠沿线的人事,并没有资格直接募取乡里人物。
但如果这些人能加入渠盟,并将部曲编作渠户,他们才可以加入李泰所主持的白水防军备武装中来。
之所以要加设这样一层障碍,第一自然是为了避免与地方官府发生直接的冲突。
李泰虽然不怕这些地方行政长官,可也不能沉迷于跟他们之间搞什么乡势权力斗争,搞一个面子上说得过去的理由,给彼此一个台阶,即便产生什么冲突也有缓冲的余地。
第二自然是要加强渠盟的乡土影响力了,渠盟组织越庞大,对乡土渗透就越深,李泰手中的权力也能有更多维度来维持。就算哪天他因为职务的调整不能再沿洛水称霸,也可以通过渠盟维持其掌控力。
对于那些乡境豪强而言,如果只是单纯的好奇询问,有没有渠盟这一障碍,他们实人实物加入进来的可能也不大。如果本身便热情满满,那加入渠盟也不可谓之障碍。
之前的渠盟还是建立在互惠互利的乡情乡律基础上,发展势头已经不差。如今更有了李泰手中的权力作为背书,一时间加入者更是激增。以至于李泰不得不单开一条生产线,用以印刷渠盟中的人事籍册。
得益于乡情的踊跃,渠盟很快就呈交了一份千人的名单,用以募士扩军。李泰又在贺拔胜旧部中挑选了几名精熟行伍编练的老兵进入渠盟担任掌事,主持招兵扩军事宜。
至于他自己,则抽身出来简备礼货,返回华州城拜访独孤信。
独孤信在华州城的府邸毗邻贺拔胜旧居,原本不是的,但独孤信今年返回参加大阅时,让家人安排迁居此处。
李泰登门拜访的时候,宅邸还没有搬迁整修完毕。
左近并没有规模足以住下独孤信众多家卷部曲的大宅,因此这座宅邸是由附近数座宅邸拼接而成。庭院中堆积着各种物料,并有许多人昼夜赶工。
独孤信年前还要返回陇边,因此没有跟随大行台巡察河防,留在华州城内享受一下与家人欢聚的时光。
李泰刚在前堂坐定未久,独孤信便阔步入堂,不同于在外见面时的一丝不苟,家中的独孤信穿着随意,一身燕居的青色内袍、外面罩了一件垂及地面的羽氅,看起来潇洒飘逸。
“抱歉了,伯山。刚才在内抱弄户里新添的小物,不防被弄污衣袍,你也不是陌生客人,便如此来见。”
独孤信抬手示意起身见礼的李泰坐下,神态轻松随意,大概还沉浸在刚才逗弄儿女的温馨中,面对李泰时也亲近了几分。
李泰听到这话则就不免浮想联翩,他知道独孤信的继室崔氏年中时生下了一个小女儿,即就是后世的独孤加罗,还派家人送来一份贺礼。
此时听到独孤信抱怨被这小女儿尿脏了袍服,李泰顿时心里暗乐,心道你还是对这小女儿好一些吧,未来你家家道中落时,全靠这小女儿才又拉扯起来。
两人在堂闲话几句,堂外不时传来匠人用工的嘈杂声,让独孤信自觉有些尴尬,便起身道:“新宅迁居,诸多不适,实在不是待客的好地方。乡里恰有别业靠近伯山你的乡居,可愿同出游猎一程?”
李泰闻言后连忙也起身笑语道:“不告来扰,自当客随主便。”
“那你稍待片刻,我入内更换骑装。”
独孤信丢下这一句话后便走出厅堂,直往内宅而去。
李泰在外堂等了小半个时辰,独孤信才又返回,整个人衣着装扮已是焕然一新,不说那英挺华丽的袴褶披袍,就连头发都打理得油黑发亮,可见偶像包袱还是极重,出一趟门都要收拾得板板正正。
重新恢复威严气度的独孤信脸色却不甚好,先抬手示意李泰再稍候片刻,自己则指着家奴一通训斥。
李泰有些好奇究竟什么事搞得独孤信大动肝火,但也不好凑上去细听别人家事,只是有些尴尬的站在原处,踮着脚尖踢碾地上的落叶。
“让伯山你见笑了,家中没有主人仔细管教,家奴竟然管失了我的爱物,实在是让人气愤!”
又过了一会儿,独孤信才余怒未已的走过来,手里则握着一个造型精致的犀牛皮刀鞘,有些心疼又有些无奈的说道:“若是别物还倒罢了,但那柄旧刀是我早年在河北时访请名家打制的宿铁宝刃,器性坚锐,随身多年。年中赴镇时情伤恍忽,不慎留在家中,却不想竟被遗失……”
听着独孤信絮絮叨叨的抱怨,可见对这柄宝刀遗失的痛心,能被他如此惦记惋惜的自然不是凡物,但李泰却在这絮叨声中隐隐感觉有些不妙,不着痕迹的抬臂压在自己佩刀刀柄处并微微侧身。
“唉,宿铁之法唯河北有见,关西却罕有见闻。更何况我那宝刀相随多年,已经是物通人性,当年寓居江东时,梁主赠给犀皮一面,我亲自裁剪制成刀鞘。如今容器还在,刀却无踪了,让人睹物伤怀,送给伯山你……”
说话间,独孤信将手中那犀牛皮的刀鞘递向李泰,并视线下意识的转到李泰腰侧,这一瞧视线便有点定定的,眉头微微皱起,好一会儿才将视线转望向李泰脸庞,欲言又止。
来到这个世界以来,李泰也经历过许多让人尴尬的情况,但唯独这一次,竟让他有种近乎社死、根本不想去面对的局促不安。
看独孤信这样子,明显是认出了自己的爱刀,尽管自知已经是徒劳,李泰还是尽量侧身用胳膊遮压住刀柄,有点不好意思去看独孤信。
彼此间无言僵持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独孤信拿刀鞘戳了戳李泰的肘弯,没有再询问更多,只是沉声道:“收下吧,犀皮润器远胜俗革,不要养废了名物。”
李泰尴尬的点点头,抬手接过这犀皮刀鞘,将佩刀从那牛皮鞘里抽出换上,将要扣回腰际的时候,才醒悟过来捧刀向独孤信略作示意。
独孤信只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干咳一声后才又说道:“前功倒也不辱赠物,继续努力。此类名刀我还有很多,不唯一物常使。”
说完这话后,他便着员将马牵来,翻身而上、策马出门,待至隔邻贺拔胜故邸才停下来,望着那半合的大门若有所思。
等到李泰和独孤家部曲们赶至时,独孤信又凝望李泰一眼,旋即便一指那大门道:“此间防卫怎么这样松懈?不知娘子于户礼居?调使一部人马过来,昼夜不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