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州府,郯山城。
夹杂着土腥气的昏沉暮色下。
一个身穿庶民短褐,骨架颇大,此时却有些面黄肌瘦的青年,正小心翼翼地穿行在街巷中。
不仅警惕十足地四下观望,还一直下意识地将手捂住鼓鼓囊囊的衣襟。
连一张鼻青脸肿的面目暴露在外都完全顾不得了。
满是老茧的手掌护住的不是草根,而是夫妻两人活下去的希望。
在老老实实的平头百姓徐文康眼里。
这个神诡世界没有什么飞天遁地,神通玄奇,有的只是柴米油盐,一日两餐。
可就连这种卑微的愿望都无法实现。
去年大涝,今年大旱,而且旱情格外严重。
地里一整年都颗粒无收,对手里没有存粮的寻常农家来说,完全就是毁灭性的打击。
铁匠、织工这种手艺人,自然也不可避免地受到波及,不可能独善其身。
脚步匆匆地走进一条巷子。
恰好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妇人与他擦肩而过,嘴里反复呼唤着一个乳名,似乎是不小心弄丢了自己的孩子。
可徐文康分明就看到,她的怀里正抱着一个皮肤青紫早已死去的孩子,还有许多的蝇虫萦绕左右,嗡嗡作响。
徐文康没有多少对死人的恐惧,反倒忍不住生出几分怜悯。
乱世之中大家都是苦命人,这妇人大概是接受不了自己孩子死去的事实,分明是已经彻底的疯了。
目视着对方渐渐远去。
但就在那妇人路过一条小巷子的时候,却见从漆黑的巷道里忽然伸出几根粗壮有力的胳膊,将她一把拉了进去。
只是几声呜咽之后,便再也了无踪迹。
徐文康伸了伸手,脚下却好似灌满了铅,终究没能踏出救人的那一步。
恨恨咬牙,扭头就走。
贤惠持家的妻子小芙
,是徐文康坚持到现在最大的精神支柱。
品性纯良,知书达礼,能娶到她被徐文康视作一辈子的幸事。
要是自己不在了,他想象不到妻子如何才能在这种世道里继续活下去。
可是。
当他怀抱着那一包辛苦挖来的草根,小心翼翼地穿过陋巷,回到自己家中。
邀功一般地呼唤了几声妻子的名字,却意外的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之后。
徐文康忽然有些心慌。
连忙冲进两人的卧房,却只看到桌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三千文建明通宝,下面还压着一张信纸。
看到那三千钱,徐文康心里再次勐地一跳。
双手有些颤抖地拿起信纸,读到了妻子那一封尚且带着泪痕的绝笔信。
与其我们夫妇一起饿死,不如我去菜人市,得钱资助丈夫启程求得生路,大约一块肉可以帮你行一里地。
三天时间我的肉就会被葬在了人的肚肠中,只剩下一道鬼魂,希望来生还能再见。
读罢这封信,徐文康只觉眼前勐然一黑,口中发出泣血般的哀鸣:
毫不吝惜地丢掉怀中的草根,抓起那三千钱缠在腰上,就像疯了一样冲向城中街市最里面的一角——菜人市!
......
差不多在同一时间,王远和凰妩安步当车踏进了郯山城。
展开之后,他们似乎游走在另外一层界域中,寻常黄篆法师都根本发现不了他们的影子。
只是这次穿过从度朔山回到大炎境内。
一路走来,让他们不禁怀疑自己不是从仙山来到了人间,而是一步从仙境跨进了地狱!
难以想象,只是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某些地方的局势就已经崩坏到了这步田地。
本以为郯山城这府城至少要比其他地方好上些许,却发现凄惨之处竟比城外更甚。….
官府不仅没有赈济灾民,反倒个个都忙着横征暴敛,敲骨吸髓,要榨干百姓身上的最后一丝油水。
街上的行人好似行尸走肉,眼中都失去了光彩。
到了这里,凰妩都忍不住连连痛骂自己那个不中用的弟弟:
王远只能拍拍女孩的嵴背让她消消气,却不敢开口替大表哥分辨两句。
言明这事儿实在怪不得他。
大炎百姓依民、灶、儒、医、阴阳、匠、军等等户籍登记造册。
截止到建明十五年,对全国还有大致统御能力的时候,朝廷统计的全国人口大概有六千万,黄册之上有据可查。
而中那些权能莫测的各部仙官,却统计出了更加精准的数字。
那些登记在册,为王朝提供赋税的百姓,再加上
各种各样的隐户,在大炎的九州之地中生活的总人口实际上大约有两个亿。
不需缴纳赋税的那一亿四千万,实际上就是被各地的豪强、士绅、道脉、寺庙侵吞的。
由公化私,不断趴在国家的身上吸血。
剩下那六千万人自然负担越来越来重,早晚都会彻底崩溃。
到了现在全都一视同仁,乱世之中不分什么良民、隐户,乱世沉浮,随波逐流,一切都不由自己。
随着灾年连连,愈演愈烈,非得等到死亡的人口与粮食产量持平才能告一段落。
然后一直坚持到小冰河期结束,开启下一个回暖周期。
即便是都无法挽回。
就在这时,凰妩忽然轻咦一声。
王远扭过头去便看到萧条的街市一角竟然人声鼎沸,与其他地方迥然不同。
瞬间便将那里的景象传递回来,脸色也不由微微一变。
摊子前支起大锅,肉汤翻滚,浓香四溢。
但锅中翻腾的却不是猪肉、羊肉,而是...呕~
此处正是供那百姓贩肉的!
一只就那么大大方方地摆在菜市口。
只要有人死去,魂魄立刻就被彻底炼化,根本就没有转世轮回的可能性。
乱世当中人如蝼蚁,命如草芥。
往日里只能在一类地方见到的血腥景象,如今却明目张胆地出现在了闹市之中。
真是世道浑蒙,人诡不分。
正当王远对这种惨像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忽见一人举着一大串铜钱,像疯了一样的冲进菜人市,双目通红,凄厉地大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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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牧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