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然听得褚荡在外的叫嚷声,出门一看竟是褚荡不小心将园内的水井井口给弄塌了。
而此刻章华台的侍卫正围堵着他,要他“认罪”索赔,褚荡自是不服,嘴上好生一顿倔强。
李然在旁远远看着,一时也不觉莞尔。
褚荡毕竟是个粗人,做事的时候毛手毛脚的也是情有可原。
而这些侍卫若想要就此为难褚荡,那他李然自然也是不会答应的。
不过,瞧褚荡这个倔强劲儿,想必这水井井口日后在他手上也一定还会被修得比铜墙铁壁还要坚固。
眼见没什么大事,李然深吸一口气,强行振作一番后,正要转身离去。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他的脑海之中忽的闪过一道光亮来!
“水井掘来本就是给人用的,坏了修好便是。”
“对啊!”
“我怎么没想到的呢!”
刚才褚荡的话语在他耳边一阵徘徊,竟还使他瞬间恍然大悟过来。
这何尝不是与他如今的情形是一样的道理来?
庆封现如今便是他想要打捞起的“水”,而他的名声则是这一口“井”。
井坏了,日后可以慢慢修补。
可水若是流走了呢?还能上哪找去?
正所谓“来日方长”,他李然在中原各国的名声,只要不是犯得太大的过错。日后总可以找机会再漫慢修补。
更何况要说这一时代的最显著的特点,还真就莫过于是对于“招降纳叛”的大度了。
在春秋时,像李然这样的人,其实如果撇开道德层面不谈,若光是谈像他这样的人如果是重返周邦,又会有何结果呢?
其实,除了名声不好之外,也完全不必有任何的政治包袱,因为这种事在那时代,实在是太过于司空见惯的了。
所以,对于李然而言,大不了就是就是“井”塌了,到时候再重新砌起来就是了。
可一旦让庆封逃了,或者说李然一旦失去了这个能够了解到一切真相的机会,那日后再要觅得良机,恐怕不易。
毕竟,像丰段,季孙意如这样的人物,如果他现在不是依靠着更为强大的力量去撬动,光凭他自己的力量那可谓是毫无机会。
事之轻重缓急,李然还是分得清楚的。此刻他自己的名声,已然显得并不那么重要,而如何解开这背后层层的迷雾,对他而言,俨然便是此刻最为紧要的事情!
说干就干!
李然理清了思路,整个人霎时间再度变得洒脱起来。
他急匆匆的又再一次前去觐见楚王,楚王一听李然去而复返,当即以为李然想到了什么好法子,亦是急忙宣召入殿。
这一次,李然确实是没有让楚王失望,他的确是有了法子。
“先生去而复返,想来定是有了高见,快说与寡人一听吧!”
楚王有些迫不及待,毕竟攻打朱方城的战事如今很是吃紧,这也同样让他是倍感压力。
李然闻声,当即躬身一礼,而后这才缓缓道:
“如今朱方城内的庆封有着外邦相助,仅凭武力,只怕短时间内大王是很难将其拿下的。既是如此,大王莫不如做好长期围攻朱方城的准备,从各地再调集精兵良将以及一应粮草,换下前方的疲敝之师,摆出一副要与之长期对峙的态势,以此来震慑庆封。”
“啊?先生可是在说笑?如此动静,晋国又岂会是眼睁睁的看着,无动于衷?”
李然这边刚刚说完,伍举却是出言打断,并如是冷嘲热讽道。
按照李然的说法,长期作战的准备若要充足,那势必会调走各地的防守力量。
其他地方倒还好说,唯独这北面,倘若是惊动了晋国,届时其借道郑国趁虚偷袭楚国腹地,那楚国岂不腹背受敌?
“呵呵,大夫这只听得半截便妄下定论,这可算不得明智啊?还请伍举大夫静听。”
自巢邑一战后,李然对伍举便始终没什么好脸色。因此,此时听得伍举故意呛声,这不得给你狠狠的顶撞回去?
楚王见状,当即朝着伍举摆手道:
“伍卿不必多言,且听完再议。”
此时,他也只能是寄希望于李然,所以自是不希望李然因为伍举而耽误了献计。
伍举老脸一红,当即是退至一旁。
“禀大王,既要长期对峙,那也确是得先安定北面才是的。”
“而今大王在北边所部署的兵力亦算不得多,所以,倘若晋国届时会盟诸侯而南下,只怕是凶多吉少。”
这的确是事实,如今楚国已是因为远征钟离而渐渐现出了疲态。倘若再将最为精锐的北面防务给换去钟离。这对于楚国而言,无异于是火中取栗。
“既然如此,大王何不换一个思路?另想一法,彻底断绝晋国南下的可能呢?”
李然的脸上浮现出若有似无的笑意,显得颇为有些神秘。
听得这些,却让楚王是不由为之一怔,半天都没想明白李然这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只见他一时眉头紧皱,沉思良久。
而一旁的伍举也同样是大为不解,只自顾是冷笑一声,却也不再言语。
“还请先生明言。”
楚王倒显得很是谦逊,至少在这件事上,他摆出的这一副“恳请赐教”的模样倒也很是到位。
也是,有求于人之时,平时再嚣张跋扈之人也会低声下气。
李然闻声,当即拱手道:
“若既想要攻克朱方城,拿住庆封,又想避免晋国直接介入,这第一步,便是要楚国先摆正自己的态度,要先亮出无意与中原诸国相争的态势来。”
“什么?这叫什么话!”
“我楚国历代君王,皆志在北进争霸,此时先生却让我楚示弱于周?那岂不是要大王背宗弃祖?!”
一听到这话,伍举当时便坐不住了,立时上前一步来驳斥道。
而楚王脸上也很是难堪,喉咙一阵打结,欲言又止。
楚人会向周人示弱吗?
“共王十六年,鄢陵之战,我楚军死伤十万之众!康王三年,湛坂之战,我楚军再被晋人击败,晋人一路长驱直入,直至我方城山下!”
“然而即便如此,我楚国又何时向晋国示弱过?我楚人何时向中原之人低头过?!”
“先生此言,实乃有辱我楚!还请先生自重!”
是啊,以楚人的彪悍与倔强,他们又岂会向他人示弱?
这里又需要把项羽这个西楚霸王拿出来说一说。
楚人的骨子里至始至终都带着“天下独尊,舍我其谁”的霸气,从楚武王开始倒项羽,从西周到秦汉,历代的楚人皆多有傲气。
即便是那个被秦国劫持至咸阳囚禁到死的楚怀王,也都始终带着这种骨子里的霸气,宁死不屈的。
而这种傲气,也就成为了后来所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由来。
简而言之,楚人从古至今,就从来没有向别人服软过!
想当年楚武王在面对中原姬姓之国的强强联合之际都尚且敢自尊为王,不肯示弱。
他的子孙后代能干出这种事?
楚成王没有这么干过,楚庄王也没有这么干过,难道致力于功盖千秋的楚王熊围会这么干?
伍举既身为楚人,其根骨里的楚人血性那始终还是有的。所以他这一番话说完,饶是楚王熊围也不由一阵点头称是,认为李然此言确是有些欠妥了。
——
第267章_办大事,先学忍
朱方城之战,战事不利。
而李然所献之策第一步,却又被伍举给当场严词驳斥。认为李然此言乃是让楚人低头示弱。
如此羞辱楚人,真是令他们难以忍受。
然而,李然面对伍举的这一番言辞激烈的驳斥,他却反倒显得极为轻松,似乎他早就料到他们会有如此的反应。
李然静待一旁不但没生气,反而还在那好整以暇的听完了伍举的所有言辞,然后又略表赞同的点了点头。
只不过他在点头的时候,脸上无端浮现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既然大夫要这样觉得,那这钟离之难,便还是请大夫来吧。”
李然微一抬手,只顾是摆出了一个相请的姿势。
然后,伍举就愣住了。
“我……你!”
伍举心里那个气啊,一时老脸通红,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尴尬得连楚王都在替他着急。
李然见状,当即再度给了他一个白眼。
“什么玩意儿?就这?”
“装杯?逼格这么高,你咋不自己来?嘴强王者是吧?说三道四就你能?真刀真枪的干的时候,你跑得倒是比谁都快?”
“要你这么牛掰,你回来干嘛?倒是拿下朱方城啊?!”
伍举乃是此番楚王攻打钟离的监军,他跑回来说是汇报军情,可实际上呢?
难道不是怕摊上这监军不利的责罚,提前回来告状来的?
李然对此自然很是不屑,不禁是一阵腹诽。
“还请先生勿怪。只是先生刚才所言,确是骇人。要寡人向中原诸国摆出如此的姿态,的确是有些……有些令寡人为难呐……”
楚王不得不承认,要他这么干,当真是让他有些难堪。
毕竟他可是当初带着两千侍卫就敢冲郑邑的人,毕竟他可是敢在晋国门口虢地召集天下诸国前来会盟的猛人。
你现在要他低头向中原诸国示弱,甚至示好,这不比给他一剑还难受?
“大王以为,是大王个人的荣辱重要,还是整个楚国的安危重要?”
李然没有跟他说什么大道理,而是直接把话给挑明了。
朱方城一日僵持不下,楚国上下便都需为此而提心吊胆,而且眼下楚国举兵数万,可谓是日废千金,楚国能拖得起吗?
而一旦因这种消耗拖垮了楚国的国力,届时晋国再挥师南下,楚国又该拿什么去抵挡呢?
比起你楚王一人的荣辱,楚国上下历代楚王所积累的家业难道不应该是更重要的?
“寡人……”
“当然是楚国的安危重要!寡人即位为王,为的便是让我楚国称霸天下,光复我先君庄王之威!”
楚庄王,春秋五霸之一,前文所言,饮马黄河,问鼎中原,便是这一代英主。
楚王熊围当然也是一名志在天下的君主,这一点李然也是极为清楚的。
要不然当初楚王熊围也不会在虢地之会时,向他虚心讨教有关齐桓公的称霸事迹。
其实,自楚庄王以后,几乎每一代楚王都是以光复楚庄王的霸业为己任的。
只不过在楚王熊围这里,这个远景犹为明显罢了。
“既如此,那么大王向中原诸国示一示弱又有何妨呢?”
“自古成大事者,能忍善断,方为大丈夫。晋之先君文公流亡至曹国,于曹国曾受窥沐之辱,至卫国,又于卫国郊外甚至是受了野人的嘲讽,劝其合该“吃土”。但最终呢?待其回国后,却能称霸天下。难道晋文公这二十年所受的屈辱还比不上大王?”
“大王既想成就千秋霸业,也不妨是再多想想成王与庄王当年,正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最后一句,李然格外加重了语气,以一种斩钉截铁的口气说出,整个大殿内顿时一片死静。
伍举当然是还想反驳的。
可是当李然抛出了像晋文公这样重量级的例子后,他想用来反驳李然的言语一时只显得极为苍白无力。
楚人的确争强好胜,可这世上所成就的每一位丰功伟绩者,又有哪一个不是一步一步熬过来,一点一点苦过来的?
莫说其他,就光是楚国的两位先君呢?
楚成王若不是遭了“召陵之盟”的屈辱,又如何能够在之后的“泓水之战”后一雪前耻,称霸中原?
楚庄王若不是有“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胸襟,又何以能够大败若敖氏,最终得以问鼎中原,饮马黄河?
正所谓“受国之垢,而后为社稷主”。先君成王,庄王都能忍得,你楚王熊围难道就忍不得呢?
“寡人…….”
楚王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应答。
“大王若是连这一点屈辱都不肯承受,然恐怕也实难再为大王效命。既如此,大王与然之间的约定,便就此作废也罢。”
李然言罢拂袖,便转身欲走。
“慢!”
楚王神色一怔,急忙出言阻止。
“先生这是哪里话,寡人岂是不知隐忍,徐图展望之人?”
“还请先生尽兴而言,寡人必当洗耳恭听!”
事到如今,他也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挽救陷入泥泞之中的朱方城之战,既然李然已经说起,就算是要让他向中原诸国低头示弱,此刻他也只能遵从。
当然,这个屈就的过程或许真的会比较曲折,他楚王熊围心里也肯定是老大不乐意。
只不过,碍于现实的艰难,他这种不乐意恐怕也只能是埋没在心底了。
见楚王都如此表态了,那伍举却还有何话可说?只得是继续立于一旁听着。
李然闻言,却立刻又转过身来,就好似早就意料到了一切。他朝着楚王是再度一拱手作揖,这才继续道:
“楚王既要亮出自己无意争雄的态势,最好的办法,莫不过和亲!”
“而今大王即位也有半年,该当立后。此前大王所娶郑邑丰氏之女,显然其身份并不足以母仪天下。其女虽为姬姓,然则丰氏于郑国不过是一卿大夫而已。若立此女为正室,恐为天下人所耻笑。”
“然听闻晋侯有一女,正值妙龄,与大王也可谓门当户对。大王不如遣一心腹之人,前往晋国表达和亲之愿,晋国如今内忧不断,晋国上下皆不愿惹出事端,因此断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而大王若能够得以与晋侯之女成婚,那大王想与中原诸国和平共处的诚意岂不为天下所尽知?届时,就算楚国继续陈兵于朱方城下,想来晋国也不会自毁其约,撕破脸皮挥师南下。”
“而若是无有晋国相助,那么中原诸侯又孰敢擅自引兵南下?如此,楚国北面的威胁岂不直接迎刃而解?”
和亲,显然只是第一步。
当李然的话说完,楚王的脸色顿时开始好转。
因为倘若真如李然所言,那其实从事实上讲,他们楚国也算不上是“低头示弱”啊。
只不过是再娶一回老婆而已,这对他楚王而言又能有什么妨碍?
更何况,这本身也是各诸侯国之间极为正常的礼尚往来罢了。而晋侯之女,也的确算不得是辱没了自己的一世英名啊?
于是,他当即点头称是,并饶有兴致的示意李然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