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章·“你要成为城邦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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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明安闯入地下基地。

  白雄已经逃离,只留下一条被炸塌的通道。

  无数蟒蛇般的电线,连住了最中央的绿色培养仓,一个少女的模型立在那里,头戴白色花朵。

  数之不尽的电线和管道连接她的身体,像为她构建了一尊机械制的王座。这只是个机械模型,是一尊无生命的雕塑。少女没有面貌,是个未完成品。

  苏明安翻开柜子里的日记本,应该是白雄所写:

  ……

  【新历1年98日:白城的生育率越来越低了,但好在计划顺利进行,她于实验中诞生了……】

  ……

  【新历2年12日:她今天和我交流了,她想要个名字,我特地去了内城的古籍图书馆,想要为她起一个最好的名字。诺丽雅。她很喜欢我给她起的名字】

  ……

  【新历5年19日:该死,身体真是越来越撑不住了……每天都能感到体能在一点点消失,我老了。不,我还有,还有时间,我要将她培养出来……】

  ……

  【新历5年178日:今天偷窥她居然被训斥了——她竟敢训斥我!不过这说明她拥有了人伦羞耻,这很好,但是不该对我。】

  ……

  【新历7年56日:她已经在玻璃房待了七年了,但看起来还不错,她学会了身为一个“人类”该拥有的情感与知识,但是很可恶的是,她对我的提防似乎越来越深了……】

  ……

  【新历7年156日:她今天求我放她出去,她说她忍受不了在玻璃房里日复一日的寂寞了……有什么寂寞的,明明我一直陪着你!】

  ……

  【新历7年201日:我老了,现在我每迈动一步都很艰难……她还在等待我将她塑造完美,我要坚持下去……哪怕,哪怕付出代价!】

  ……

  【新历9年3日:上一次记日记的人是不是我……我不太清楚了,总之大概还算我吧。身体似乎老化得有点快,不过没关系,我复制了很多很多个“我”,“我”会一直爱着她。】

  ……

  【新历9年300日:新政策很受欢迎,那些饿得要死的贱民很快便将自己的妻子女儿送上来换钱了,真是讽刺。明明奋起反抗还是有活路的,偏要将自己最后的退路斩断掉,这或许就是人类的劣根性与无知吗?

  ——不对。

  我……我明明也是人类。

  我为什么会写出这种话。

  我……我也被体内的机械零件影响了吗?

  不对。

  不对。

  不对。

  ……】

  ……

  字迹一直疯狂重复着“不对”,直至那字迹越来越扭曲,越来越偏斜,渐渐有血块凝结,不知道写日记的主人干了些什么。

  ……

  【不对。

  我……我还是最初的我吗?

  我是“我”,还是名为“我”的机械人?

  我保持着身为人类的记忆,不断复制着自己,可我的思想……我的大脑……我的一切都渐渐被机械零件取代……

  我现在所思所想的一切——到底是身为人,对她情感上的爱慕与虔诚,

  还是……那早已被前身的“我”一次次铭刻在记忆芯片上,被早已写好的,名为“爱她”程序?

  她将会杀死我,继承母神的权杖,成为这座城市最强最宽容的统治者。

  她会杀死我,她将成为我。

  她将怀抱全部的我而行,负担着我全部的爱意与理想。

  她将背负着我充满信仰的最温柔的诅咒,踩着我的尸骸和骨灰。

  她将成为一个完完整整,不带有任何偏见与歧视的代行者。

  她将终其一生为了未来迈步,

  而逝去的我将永恒如影随形。

  ——我已经囚禁了她十年,会有被亲爱的她杀死的那么一天吗?】

  ……

  【用机械造就你跃动的心脏,用死亡切断我纯粹的热望。】

  【你是我亲爱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是我循环的盛世华章。】

  【——诺丽雅,我挚爱的诺丽雅,我会将你推上白城的光辉王座。】

  ……

  “原来如此。”苏明安自言自语。

  弹幕还在一头雾水,但他已经看明白了。

  “白城被污染,人们的生育率越来越低,难以产下后代。于是,白雄用核心能源,制造出了诺丽雅。”他说:

  “白雄培养诺丽雅,想让她成为繁衍母源,最后却爱上了她,因此白雄决定放弃原先的计划,转而让她成为白城的统治者。”

  这样,也符合白雄继续抓捕大量外城人的现状。

  为了避免诺丽雅成为牺牲者的命运,白雄大量抓取外城的居民,改造他们,来代替诺丽雅的使命——因为本该身为生育机器的诺丽雅被拯救出来,就需要更多的人为此付出代价,取代她,成为新一任的“白城希望”——身为生育机器的可笑希望。

  他们被民意裹挟着前行,成为白城意义上的“成功者”,在所有人饱含期待的眼神中,因为文明的延续而“伟大”牺牲。

  白雄为他的挚爱献出了生命与灵魂,打碎了原先的所有计划,用更多人的生命和自由去换诺丽雅的一个“明天”。

  一个身为未来白城统治者的,“明天”。

  为此,他放弃了身为现任统治者的责任与前途,满心欢喜地培养她,牺牲无数人去维持这个病态的城市。

  ……真是,疯子啊。

  “叮咚!”

  【完美通关进度:65%】

  ……

  这里应该就是白雄制造诺丽雅的地方,只是,台上的那个明显是个未完成品,不是白雄爱着的诺丽雅。

  白雄每月都会来到这里,为了陪伴诺丽雅,所以不会带着机械军。

  那么,最后的疑点是——诺丽雅去哪了?

  他有想过是爱丽莎,但诺丽雅是在玻璃房里成长的仿生人,爱丽莎有完整的人生,不可能是诺丽雅。

  也许白雄带着诺丽雅逃走了。

  “诺丽雅。”爱丽莎叫着这个名字:“她真可怜,生来就要成为繁衍机器。她能够逃脱命运,还是因为白雄喜欢上了她。”

  “那你觉得,她应该成为繁衍机器吗?”苏明安说。

  爱丽莎沉默片刻:“我觉得,如果诺丽雅能老老实实成为繁衍机器,外城那么多人根本不会被抓捕,我也不会被爸爸交上去。她毕竟是机器,不是人类。

  但是,她也有追求自由的权力,所以,我不知道……”

  她的语声颤抖着。

  尽管表情很冷淡,她内心依然很害怕。

  在这座城市,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她的人格和自由已经被缩减到最低,“接受改造”成为了被绝对推崇的正确。

  ……但没有人天生便是“资源”。

  从小到大,爱丽莎一直被灌输“要接受改造”,“要成为机器”,“要延续白城的下一代”的概念。

  她像个伟大的牺牲品,像个供人挑选的商品,被供养在玻璃橱里。

  【——你要穿好洁白的婚纱,梳好长长的头发,像个洋娃娃、睡美人、或是一朵盛开的白蔷薇。】

  【——你要纯洁、美丽、逆来顺受,你不该拿刀和枪,不该有血与火,你要绝对忍受外界的觊觎、窥视、掠夺和恶意。】

  【——你不该具有独特性,你要习惯等待、忍耐、沉默,最后成功被人挑选,接走。】

  ……可没人告诉她,一个自由的女孩子本该怎么活。

  他们一代代人,这么受苦,居然只是为了成就领导者荒谬的爱情?

  凭什么?她感到愤怒。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争取到了和平,我能一直听你弹钢琴吗?”爱丽莎颤抖地说。

  她的眼神很亮,她无比向往和平。

  “也许。”

  “我们会赢吗?”她问。

  “会的。”苏明安说:“不会再变成……【无法拯救】的局面了。”

  他扔掉档案,纸张如雪花般飞舞。

  ……

  外面下了暴雨,在凌晨时分,格外寒冷,天色极沉。

  一登上地表,苏明安便看见了——立于暴雨中的上百名白城居民,如一块块立起的黑色枯木。

  他被包围了。

  白雄逃离前嘱咐了这些居民,叫居民拦住苏明安。这些居民的亲人大多被送入内城改造,所以身边空无一人。

  见苏明安带着爱丽莎从通道上来,居民们群情激奋。

  “——你会遭到报应的,反抗军首领,你的野心丑恶至极!我们永远遵从白雄大人的领导!我们要在这里拦住你!”有人高呼。

  “——快,大家拦住他!”有人呼喝。

  苏明安看见了这群人眼中的丑恶,他向前踏了一步。

  “居民们,听我说。”苏明安说:“白雄今天没有机械军的保护,这是杀了他的唯一机会,如果想要改变这座城邦病态的命运,就让我过去,杀了白雄。你们的亲人会回到你们身边。”

  反抗军已经全面开战,白雄不可能往内城逃,他只能往外逃,往荒无人烟的郊区逃,拖到机械军全灭反抗军。

  ——所以,苏明安在抢时间。

  他必须要追上白雄,及时杀死白雄,这样一来,受白雄控制的机械军才能休眠。不然,反抗军会死伤惨重。

  ——这是颠覆城邦的最好机会,是唯一一条,能够改变所有人命运的路。

  反抗军蓄势到今天,就是为了全面开战。苏明安接过了首领伊莱文的担子,来到了这个最关键的时间点。

  ——只差最后的机会了,只要能成功杀死白雄,所有人都能获救,包括眼前如同行尸走肉般失去亲人的居民……

  “……哈。”

  一声冷笑,在冰雨中分外清脆。像是悲戚,也像是嘲笑。

  “为什么要改变?这样不挺好的?”一个穿金戴银的男人冷笑,他满脸横肉,腮帮鼓起:“亲人有什么用,当然是自己享乐最舒服,反正我们注定没有后代!”

  “——没错,我们只要金钱,要火腿,要面包!”

  “——拦住这个人,把他身后的少女也抢过来!”

  他们早已明白——同样是死,有钱人会葬在神父公墓,没钱人会横尸烂在下水道里。就算是同样30岁都会死,有钱人可能因为痛苦的自杀了,没钱人可能因为没钱治病病死了,骨灰被拉出来,转眼就被卖去配冥婚。

  所以,既然还没有到要死的地步——就让他们有钱!只要有钱,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什么荣誉,什么哲学……都抵不过一个词“有钱”!

  听着这些话,爱丽莎迷茫地抬起眼。

  苏明安的眼睛,正与她视线相对。

  他的眼中,酝酿着某些震彻着的情感。

  她一动不动地回视着,像有什么奇异的东西正在心尖一点点流逝下去。

  ……为什么人们会变成这样?

  他们连最基本的亲情都丧失了吗?

  “爱丽莎,这座城市病了。”苏明安说。

  ——他可以看见人们眼中的欲望。

  他们高呼“正义”,高呼“城邦”,说要剿灭他这个胆敢反抗白雄的匪徒。

  这所谓被血缘亲情捆绑的利益,究竟是伟大的“牺牲”,还是极其恶劣的放逐?

  反抗军努力至今的全面开战机会,还有关娜等一众潜伏者冒死送出的刺杀白雄的信息,没有被武器精良强大的机械大军销毁——反而要被这些居民自己阻截了。

  何其可笑。

  这些居民主动地,要断绝这一改变所有人命运的最好机会,继续成为白雄的狗。

  奴性扎根在他们的血管和脊骨之中,麻木成为他们脖颈的项圈。

  “少女,不要帮助这个匪徒!”有人朝着爱丽莎高呼,斥责苏明安为匪徒。

  爱丽莎抬起头,雨水落在她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