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向外看去,正好可以看到临着的巷子中,几个伙计提着一个个木桶出门。
早就等在哪里的是一群百姓,不光有破烂衣服的乞丐,还有衣服素白的寻常百姓。
只见所有人都围着那几个伙计,门口的护卫这里也有,不时厉声喝骂几句,让人离得远一点。
随着桶中的剩菜剩饭被倾倒进一个石槽中,所有人一拥而上,用手里的碗、盆、甚至是布袋争抢别人吃剩不要的粮食。
朱祁镇喉头动了动,再看碗中的大米,眼前的好菜,竟是再也咽不下去了。
郭懋和金齐一看,也赶紧放下碗筷,忐忑的看着朱祁镇。
“公子!要不我们多买些,给门外的百姓发一发?”郭懋试探着问道。
原本以为朱祁镇一定会同意的金齐,已经起身准备去叫小二。
哪想到朱祁镇却说不用,指着桌上的饭菜让二人全部吃干净,而他也将碗中所有的米粒扒拉干净。
一顿饭吃的点滴不剩,就连那些菜汤也就着馒头吃了干净。
出了醉风楼的大门,朱祁镇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条巷子。
已经有“抢”够了的人回家去了,剩下的人依旧在翘首以盼别人从牙缝中剩下的,或者说是扔掉的不合口味的剩菜剩饭。
“皇宫是不是更多?”朱祁镇突然发问。
金齐头上渗出细密汗珠,也只能说:“皇上圣明,宫中人比这醉风楼的客人只多不少,自然剩饭剩菜也是只多不少的。”
“嗯!太后跟太妃们除外,各宫以后都让尚膳监按现在的标准减半,不,减七成,留三成就够了。”
“是!奴婢回宫就知会他们。”金齐哪敢有二话。
君臣三人行走在京城大街上,少了刚才的那股子轻松,也没了惩治恶人的畅快,只剩下一股巨大的压抑充斥在三人左右。
一直转悠到夜深时分,朱祁镇方才带着二人回宫。
一路上见到的排队买粮,或者是眼巴巴站在顺天府门前等赈济的百姓排成了一个又一个的长队,眼中只剩四个字:望眼欲穿。
这个时候,朱祁镇都会问自己一句,够了吗?
然后自己回答说:不够,现在对不起那些忍饥挨饿的百姓,一定要让那些以百姓为牛马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要让其他那些观望甚至推波助澜的人再也不敢有这个心思。
今天的晚饭,一碗白米粥,一碟酱菜,虽然依旧有着宫廷的精致,但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已经极尽简朴了。
朱祁镇同样一点没有剩的吃完之后,开始翻看早上存起来的那封信,一字一句都看得很认真,仿佛要将自己挤进信纸里。
桌上的其余奏疏就那样放在那里,这些日子早已经看明白了,除了借机攻击自己的。
就是请求以大局为重,将赈灾放在前面,所有其余的例如黄册等事都暂停下来。
一直到后半夜,朱祁镇方才将郭懋叫过来说:“以最快的速度给祁钰送过去,记住,要快!”
等郭懋走了之后,朱祁镇又将金英叫了过来说:“司礼监的秉笔是不是缺人了?”
“是,皇上,打从王诚被处死之后,就少一个了。”金英恭敬答应一声。
“那就让金齐顶上来吧,也好让你的干儿子多锻炼锻炼,你也趁着这时候多带带他。”
金英身子一震,低垂的脸上满是惊慌之色,略有些颤抖的答应了一声后转身出了暖阁。
若是朱祁镇也写日记,恐怕他今天会写:正统十五年六月初一,天气如何忘了,做了什么事忘了,只记得那些用力挣扎的百姓,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打在我的脸上,那种痛是我没办法忘掉的。
从这之后,朱祁镇每天都会在早朝结束之后上街。
初七这天来皇宫扔剩菜剩饭的地方看了看,竟出乎意料的干净。
原来跟醉风楼一样,所有扔出去的饭菜,早有人等着捡了,区别就是比那醉风楼门外的人多多了。
就是有些让朱祁镇脸红的是,几乎所有来这等的人,都在抱怨说皇宫的伙食变差了。
甚至有人因此推测,说粮荒是真的,就连皇上家也没有余粮了。
这事不知道又给造势奸商提供了多少便利,朱祁镇只知道,粮价已经涨到了原先十倍。
从这天起,大街上排队买粮的人更多了,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典当家中财务换取粮食。
原本殷实的小富之家,也开始有了断炊的风险,他们可能还是曾经囤积的一部分,中间赚的银子也都扔了回去。
渐渐的大街上开始有人骂朱祁镇,说就是因为他把粮食卖到了番邦才让大家没有饭吃,响应声寥寥到山呼海啸只用了两天时间。
六月十二,朱祁镇又出现在了东郭家的粮铺。
以防万一,上次他来过之后,就命锦衣卫将城中所有还在卖平价粮的地方都保护了起来。
让东郭粮铺们没有遭受什么无妄之灾,现在粮价是平时的二十倍。
这次再看,已经没有捣乱的人了,排队买粮的已经排到了东华门大街之外,远不止这的老街坊了。
粮食也从每家的一天三斤变成了六两,缩水了五分之四,也没有人说一句坏话,都眼巴巴的等着轮到自己,可能也只有原来的街坊才会在心里唠叨两句吧。
六月十三,早先通过东郭粮铺们投放的一百万石粮食已经告罄。
开始有没饭吃的百姓走上街头,看着努力维持秩序还是被百姓吐口水的王贤,朱祁镇一言不发。
今天的粮价已经到了原先的三十倍,一斤米麦三十八文,一个壮劳力一个月的工钱只够买上二十斤出头。
这个量对于大明普遍的大家庭生活来讲,已经很不够用了,关键即使是这个价格还是有价无市,要走门子,进黑市才能买来。
六月十四,这天早朝没有开,不是因为过什么节日,也没有狂风骤雨,只是因为午门外的请 愿的百姓让官员进不去紫禁城,也让朱祁镇这个皇帝无法再“视而不见”下去。
“皇上!请您为我们做主!”
……
朱祁镇站在城楼上,望着下面几十万密密麻麻如同蚂蚁一样的百姓,身体忍不住的颤抖起来,即使身边无数手拿刀剑的锦衣卫也不能让他安心半分。
“皇上!您没事吧?要不跟几位尚书大人传个话,让他们牵头去各家认捐,总能过去这个难关的。”金英扶着朱祁镇说。
可没想到朱祁镇还是倔强的摇了摇头,依旧不肯松半个口。
朱祁镇眺望地平线的方向,浑身已经被汗水打湿。
“怎么还没来!该到了啊!这难道真要功亏一篑?
这一口气没了,那以后又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旧事重提?”朱祁镇嘴唇轻启,说着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
城下的百姓随着太阳的升高越来越急躁,不时有人骂骂咧咧的。
“他娘的让不让人活了还?”
“你这狗官看什么看?再看我插了你!”
“草,你推我干嘛!”
“你 他 妈想找事是不是?”
……
“皇上,您还是先回去吧,有什么事让锦衣卫跟御马监处置,别伤着您了。”
金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开始着手让朱祁镇退走。
朱祁镇依旧倔强的摇摇头,他相信,他等的人一定会来的。
“郭懋呢?郭懋!”
没有听见郭懋应声,城下百姓终于因为不满情绪开始躁动,已经有人开始动手推搡,小孩妇人的哭声越来越大,造反一触即发。
“吼、吼、吼……”震天巨吼自远处传来,盖过了这里的一切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