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垂,昏黄的阳光从墙头上努力的攀爬进东城兵马司,在衙门内留下最后一丝顽强的红光。
朱祁镇依然是高坐主位,堂内左手边坐着刑部尚书金濂,此刻他消瘦的脸颊上依旧是惯有沉静神色,不悲不喜,淡然出尘。
再往后就是都察院的右都御史陈镒以及各下属官员,来了有五六个。
然后是李贤跟商辂两人。一个吏部郎中,一个翰林院编修,在这个场合此时就显得有点突兀。
右边是顺天府尹王贤,虽然已是满头花白头发,但年逾六十依然是精神矍铄,不怒自威的脸上隐隐已有怒气浮现。
而王贤之后依次是顺天府的各级官吏,也有五六个。
金英站在朱祁镇身后,犹如一个入定的老僧一般,半睁双目悄无声息。
堂下丁晁已经去除身上枷锁,与妻儿噤若寒蝉的站在那里,董太启依然是陪在一边,脸上倒没有什么不安的样子。
而那位被吓尿了的指挥朱大人,已经被人洗净了身子,此时依然不免浑身颤抖的跪在中间,身上换了一身干净官服。
这也是朱祁镇交代的,未定罪的人要有最起码的尊重,这是他做出法制化努力的第一步。
关玉在朱祁镇身份官宣了之后,就自觉地将屁股下的椅子扔掉。此时依然是头如捣蒜的在磕着头,只不过光洁的额头好像是练了铁头功一样的坚硬。
副指挥刘强带着自己的一群弟兄跪在朱旦身后,低垂的脸上满是鲜血,额头一片淤青。
属下们都是一脸仓皇神色,充满对自己的项上人头担忧。
混混们平时也就是跟捕快打个哈哈,现在面对大明皇帝,没被吓昏过去已经是属于胆大了。
郭懋已经恢复了自己锦衣卫指挥使的派头,此时快步从门外而来,将手中的一份足有七八张的密信,送到了朱祁镇的桌案上。
朱祁镇不甚在意的翻看一遍,期间只是挑了两次眉,就不动声色的将密信放了回去,
“东城兵马指挥司指挥朱旦!”朱祁镇叫了一声,所有人都是一震,皆将注意力高度集中。
“臣在!”朱旦颤颤巍巍的回答,他也算明白了,刚开始那份熟悉是从哪来的。
“朕问你,刚才你审案时说董太启试图贿赂你,可有证据?你可知道诬告是要反坐的?”丁晁打了人是事实,朱祁镇只能从别的地方入手。
“臣是瞎说的,就是因为那董太启惯于胡搅蛮缠,平日经常干扰官服审案,所以臣就吓唬吓唬他,没想当真。”朱旦早有准备的说。
“嗯,你倒是实诚,陈镒你们都察院都记清楚了。第一条:威逼胁迫百姓。”
“皇上!臣冤枉啊!这刁民太多,如果不吓唬他们,那整天来胡搅蛮缠的我们也没办法办案了!”朱旦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
朱祁镇眼睛一眯,问:“那你们围攻朕,也是不得已了?未加了解就先行定罪也是不得已了?”
朱祁镇声音逐渐增大:“既然你说你不得已,那朕就好好问问你,你是怎么判定朕是街头恶霸的?”
朱旦一哆嗦,无声开口后还是作罢。
“行了!关公子,别在那磕头了,你演的不累,朕都看累了。”朱祁镇心烦的冲着关玉说道。
关玉如蒙大赦,顺杆爬的说:“谢皇上不怪,草民感激涕零。”
“朱大人,你要是没什么话说,那就给你记上屈打成招、草菅人命的罪。”朱祁镇冷冷的问。
“皇上!皇上!臣冤枉啊!那是因为,臣、臣看您为这布店老板作证,以为是他请来的街头青皮,这才有了后面的事情,实在是误会啊!皇上明鉴!”朱旦嘭嘭的磕起了头。
朱祁镇笑问:“所以你就让这关玉用私刑?要在这大堂之上殴打朕?”
“我,我也是为了双方可以私了,也让治下的百姓可以免受牢狱之灾。臣都是好心啊皇上!”朱旦诡辩道。
“住口!皇上面前还巧言令色,欺君之罪!欺君之罪!”顺天府尹王贤怒喝。
“公堂之上私设刑狱,主犯朱旦,从犯关玉,已经记好了皇上。”陈镒补充道。
“我、不是!皇上,您不是原谅我了吗?您可是金口玉言啊皇上!”关玉拿出朱祁镇的话堵他。
朱祁镇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
说道:“对,我是原谅了你冒犯我的事,可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你犯了法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关玉……
朱祁镇看着关玉的样子,突然长长哦了声。
“差点都忘了,这关玉还有寻衅滋事的罪,都记好了!”朱祁镇又补充道。
关玉……
伶牙俐齿的二世祖没了背景的加持,也不过是个闷葫芦啊。
朱祁镇目光随即投向朱旦后方的刘强,刘强身子一颤,更谦卑的低下了头。
算了,这个人虽然可恨,但是连锦衣卫也没找到什么罪证,无非是与人吃吃饭,拿不到台面上说,但是总觉的不对劲。
又将目光投向混混,这几个混混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因为根本不敢抬头。
“你们几个,到底是如何受的伤?又是怎么盯上的兴隆布庄?”
八个混混浑若未闻,依旧是跪在原地瑟瑟发抖。
郭懋赶紧上去踢了一脚,那混混头子仿佛被砍了一刀般,开始杀猪般嚎叫。
“啊!别杀我!别杀我!”
郭懋无奈的说:“皇上问你话!老实回答。”
朱祁镇正欲用手中材料吓一吓这几个人,没想到还没开口,那混混连头也不敢抬的就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所知全都说了出来。
“小人,小人是街上的混子。前两天,那广德布行的掌柜找到小人,让我帮个忙,还给了我五两银子的好处。
让今天就提前将身上弄伤,故意跑到兴隆布庄处碰瓷,小人也是受人蛊惑,皇上饶命啊皇上。”说完就砰砰砰的开始磕头。
倒省得费劲了,朱祁镇又问:“那掌柜可说了其他的事吗?举报有功,如果你好好交代,朕可以对你们从轻发落。”
那混混磕头的动作一顿,好像在回想什么,只是片刻后就慌忙开口:
“小人记得,那掌柜跟我说过,他已经跟东城兵马司的人打好招呼,只要我按时出现,稍后事情自然有人处理,不用我再管,只是说让我咬死了一百贯这个条件。”
朱祁镇点点头,示意郭懋一眼,随即锦衣卫带着一个身着绫罗的中年大肚男,那矮小的身子进了衙门就瘫软在地,被硬拖进来。
“来人可是广德布行的掌柜?”朱祁镇问。
堂下来人身子一抖,连连回道:“小人是,是,是,是。”
“可是你雇人去兴隆布庄捣乱,还买通了衙门中人帮你讹诈丁家产业?”朱祁镇又问。
掌柜的犹豫了一刻才开口:“小人,是小人。小人利欲熏心,想吞并兴隆布庄。却没想到丁掌柜油盐不进,我就出此下策。
不过没有什么官府的老爷,这都是我瞎编的。我是算好了时间,知道东城兵马司什么时候巡逻,才这么说。”
言语间,却将所有的问题一并揽下,想必提前有人交代。
而此时,见掌柜如此说法,门外有个身着粗布衣服,却跟着数个随从,一脸谦卑神色,微有富态的体型,看上去约莫着不惑已深的男人微不可查的点点头。
堂下,朱旦也跟着松了口气,那刘强仍是面无表情。
“这么说,所有的事情都是你一人所为了?”
掌柜这次毫不犹豫的点点头,一力担下这件事。
“丁晁,你可认得这个掌柜?”朱祁镇看向丁晁。
丁晁行礼后回道:“小民见过,日前就是他自称广德布行掌柜,奉命收购我的布庄,但是我没有同意。
他还说我早晚会同意,到时候卖不卖就由不得我了,我到今天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说完丁晁长叹一口气,摸了摸丁静丹的头发。
朱祁镇颔首,又问布行掌柜:“你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掌柜摇摇头,分明要死扛到底。
朱祁镇也不恼,拿着手中的迷信问朱旦:“朱旦,念你是淮王的岳父,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是自己将所有罪行供出,那朕可以酌情为你在陈御史面前求情,如果你扔执迷不悟的话……”
朱祁镇顿了顿才继续说:“太祖时有命,贪污六十两者剥皮充草。”
洪武年间,朱元璋定下法条,受贿六十两以上的官员,在土地庙进行剥皮之刑,人称皮场庙。
此言一出,不仅是朱旦,就连金濂、陈镒等在场官员也都身体一震。
朱旦更是浑身颤抖,将头猛地抬起,不敢相信的看向朱祁镇。随即又想到了自己的身份,迅速低下头来,可颤抖的身体已经将内心的恐惧暴露无疑。
但朱旦依旧没有开口,他还在赌,赌自己的事情皇上不知道,否则就算是说了也是个死路一条。
他能扛得住,不代表别人也能。
“皇上!我招我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