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这几日一直左右为难,梦中时不时会出现宛城的火,火光中哥哥痛苦而温柔的眼神一如往昔,那失落的模样和父亲当日抱头鼠窜的彷徨恐惧不断在他眼前浮现。可他刚想快步走近父亲,那彷徨的脸色又换成了愤怒的指责,梦中的曹操歇斯底里地指着曹丕的鼻子,愤怒地骂着逆子, 抽出长剑快步向自己走来。
“啊!”曹丕猛地坐起身来,听着窗外的雨声,他这才感觉满身大汗,薄被不知何时已经落在了地上。
做贼心虚。
这个词现在曹丕终于能理解了。
养匪一时爽,后来的无尽烦恼让曹丕患得患失。
尤其是听说霍峻大败,于禁率部狠狠追赶,他更担心这是常雕已经找到自己养匪自重的证据,所以于禁才突然发动如此激烈的进攻。
如果霍峻被于禁俘获,常雕仔细审问,到时候他又该往何处去。
他舒了口气,又张开双臂躺倒在榻上,烦闷地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可恶,可恶。
这根本就不是我的错。
都怪他,都怪他!
如果他在宛城别做这么荒唐的事情,如果他不要起废长立幼的心思,如果不是他……
恍惚间,曹丕似乎又回到了弟弟曹植的葬礼现场,当日父亲哭成泪人,曹丕也一脸悲戚,忍不住垂下眼泪,让父亲节哀。
可那位枭雄霍得转身,恶狠狠地盯着他,用愤怒的声音咬牙切齿地道:
“这是孤的不幸,却是你们的幸运。”
这话深深刺激了曹丕, 如果曹丕之前还有那一点点的清明,那这话算是当场将这最后的清明打的灰飞烟灭。
曹操的态度很明确,他和自己的这些弟弟们是实质上的竞争对手。
在失去大哥的情况下,争夺曹操身后的位置就是一场有去无回的远征,赢的人可以获得至尊之位,输掉的人……
呵呵,只能任人摆布,余生生活在无边的恐惧和黑暗之中。
我已经无法后退了。
他默默念了几句,缓缓起身,打开窗户看着外面飘飘洒洒的雨点。
真烦人,为什么当年宛城大火的时候没有下雨,这雨没完没了。
清新的泥土味让神志非常不稳定的曹丕难得清醒了一点,他开始思考自己的之后的计划。
云山已经不满足于荆州的成就,想要攻打汉中再立功劳。
汉中的张鲁虽然不强,但占据的汉中之地非常关键,而雍凉之地也只是名义上服从曹操,占据那里的马超韩遂等人一直蠢蠢欲动,仍然不能等闲视之。
如果我能靠着云山襄助得到这份功劳,那岂不是……
他还在胡思乱想, 突然看见院外一人冒雨匆匆靠近, 不等曹丕看清, 门口的侍卫已经叫出了那人的身份:
“幼常先生,为何此时来……”
“有紧急军情!”马谡焦急地道,“快,把公子唤醒!”
“我已经醒了!”曹丕匆匆开门,把浑身湿漉漉的马谡让进来。
马谡擦了擦身上的水珠,肃然道:
“公子,出大事了。”
曹丕心中咯噔一声,颤声道:
“是不是,是不是仲邈被俘?”
“不,霍峻趁着于禁搜索,突然攻打宛城,于禁毫无防备,宛城已经被霍峻占据!”
“啊?”曹丕愣了愣,随即面露喜色,“这,于禁没有夺回宛城吗?”
“不知道为何,于禁突然南下,现在已经跟霍峻所部交手。
公子,正印证之前蔡府君所言,霍峻这军中不止他自己,关平和黄忠都来了!”
“什么!”曹丕大吃一惊,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宛城?宛城?”
“是!”马谡也是一脸震惊,“云将军已经出兵截击强敌,让公子稍安勿躁!蔡府君说这次说什么也不能让关平跑了!”
曹丕当然想不到黄忠、丁奉是刚刚抵达,他下意识地认为霍峻军中之前就有此二人的身影,终于重重地叹了口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怪不得我之前打不过他们啊,有关平和黄忠压阵,寻常人根本不是对手。
“幼常……”
“公子放心,我已经据实写下奏疏,公子批阅之后就可以呈报给丞相。”
公子曹丕高瞻远瞩,早早就发现敌军的来路不对劲,这才冒着被责罚的危险求蔡瑁云山襄助,集结大军进攻,果然让霍峻狗急跳墙,之前混入霍峻军中的黄忠和关平也被迫展露身形大战,现在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马谡的奏疏写的天衣无缝,曹丕看了又看,没有看出什么破绽,不禁连连颔首。
此时他才想起,之前常雕给自己的报告中说霍峻可能会攻打坚城。
这种鬼神莫测之事都让他给猜中了,于禁对此事不闻不问才丢了宛城,跟曹丕的关系倒是不大。
怪不得常雕一介武夫居然被直接提拔为军师祭酒,其果然手掌无数眼线,有通天彻地之能。
不知道他有没有死在宛城之中,若是没死,还得好好拉拢他一番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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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平也没想到霍峻居然鬼使神差真的去打宛城,而且丢失宛城的于禁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夺回城池,而是选择南下跟于禁汇合。
关平一开始的思路是逐步蚕食宛城,可现在他稍稍犹豫,已经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正好黄忠、“关平”都来了,趁机全部歼灭于禁的兵马不过分。
蔡瑁眼中也露出了贪婪的神色。
他知道只要歼灭于禁,荆州的北大门将被自己牢牢掌握,数不尽的财富将蜂拥而至,以前只能在江南猖狂的蔡家可以正式掌握北荆州的大片土地,凭借富庶的南阳,他可以轻易将蔡家推至顶峰。
“于将军一把年纪,居然打不过一群盗匪。”
“还不是叔父调度有方,仲邈以弱敌强,居然能全歼于将军所部,当真叫人扼腕叹息啊。”
关平和蔡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坚定之色。
他们稍稍思考就能明白,于禁向南撤退,肯定是不敢放弃曹丕曹植二人,认为自己在平原上的战力极佳,再配合乐进,足以稳定荆州的局势,再将二位公子救出来。
此事岂能随他心意,这位大将的威严也该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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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其他人,面对这么多强敌的猛烈进攻只怕会迅速崩溃,可面对危机,曹军五子之首的于禁展现出了惊人的韧性。
他敏锐地发现黄忠等人也是涉水赶路而来,绝不比己方士卒清闲到哪里去。
霍峻更是抛弃城防,执着杀出重围,此子有勇无谋不足为据,他厉声怒吼,指挥手下士卒朝霍峻发动进攻。
霍峻也没有傻到宛城不要,冒着大雨出来追杀于禁。
可他手下的士卒太少,没法控制宛城全城,于禁手下大量的士卒不愿服从霍峻,在度过了最初的惊恐之后与城中的豪族一起坚守房舍,等待于禁的反击。
最要命的是驻扎在博望的曹军偏将军冯楷闻说宛城被贼人攻破,二话不说便率领本部五千人杀来,同时呼唤驻扎在叶县的偏将军路招同来,如果不抓紧放弃城池,霍峻可能被全部包围在城中。
他当机立断,释放城中为奴的百姓,百姓登船沿着淯水先撤退,淯水上的船太少,不少百姓也只能走陆路南逃,霍峻选拔愿意死战的青壮发放武器,跟随自己为先锋开路,争取将逃亡道路上的于禁率先赶走。
百姓扶老携幼,多有嚎哭,可他们也知道这是最后逃命的机会,曹军若是破城,一定会展开屠杀。
在霍峻的帮助下,他们或乘大小战船离开,或徒步跟随霍峻南下,这支万民混杂的大军虽然气势不俗,可面对于禁的猛攻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就像之前刘备在长坂坡遭遇的场景一样。
身披重甲的于禁双手各持一把长刀,如一头发怒的野狼张开了锋利的獠牙,霍峻的单刀直入,试图阻挡于禁的前进,可于禁步伐沉稳,每一刀都古拙沉稳,就是奔着霍峻本人杀去。
霍峻虽然武艺高强,可连续作战赶路体力已经大不如前,于禁虚晃一刀,霍峻仓促躲闪,一脚踏在烂泥之中,脚腕猛地一扭,痛苦地摔在地上。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他身边的猛士州泰终于赶到,凭借发疯般的蛮力勉强把于禁逼退,可州泰的武艺比霍峻差了太多,于禁反手一刀重重砍在州泰胸口,登时血流如注。
可让于禁万万不曾料到的是,受了重伤的州泰居然哼都不哼,他身边的士卒一起挥刀杀来,于禁惊异之间错过了给他致命一击的机会,也只能抓紧后退。
黄忠和丁奉大声呼唤,手上的刀剑快如风雷,从于禁手下的士卒中杀出一条血路。
若是其他人率军,如此伤亡已经足以让前锋溃散,可于禁治军森严,士兵慑于军法不敢逃窜,居然硬是顶住了黄忠的猛攻,只有部分南阳兵见来的是黄忠纷纷倒戈,场面一时极其混乱。
“老匹夫,给我死!”
于禁的武艺与黄忠相去甚远,可多年作战,于禁指挥调度的本事已经颇为沉稳成熟,他见黄忠焦急,悄悄下令自己身边的精锐卫士散开,趁着黄忠与丁奉猛攻,竟把他们团团包围。
黄忠无奈,只好先带人突围,可丁奉杀红了眼,他双眸如血,愣是刹车胡一条血路,且战且近,逼近于禁身边。
于禁脑门冷汗直冒。
他没想到天下居然还有这般悍勇人物,居然能在己方万众之中杀到自己面前。
此刻大雨如注,于禁已经看不清面前的敌人,只能高呼来援,利用人数优势勉强挡住势如疯魔的丁奉。
黄忠见丁奉如此悍勇,索性也豁出性命,他指挥手下士卒先保护百姓登船,自己又转身投入敌阵,与数倍与己方的于禁搏杀。
现在一切计谋指挥都失去了作用。
滂沱大雨之中狭路相逢,连弓箭都已经无用,双方拼命格斗,谁的意志先崩溃,就是全军覆没的惨痛下场!
便在此时,远处又响起了阵阵鼓声,宛如滚滚闷雷炸响,听得人忍不住紧皱眉头。
那声音是从北方传来,于禁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珠,略带几分惊恐地询问手下士卒是何人赶到,而回应他的是霍峻军中的阵阵惨叫与绝望的哀嚎。
“吾乃大将冯楷!谁敢与我决一死战!”
冯楷在听说宛城失陷后,率领为数不多的骑兵和五千步兵一日一夜强行军近百里,冒着大雨出现在了战场上,让于禁被围的众将士气大振。
黄忠等人本就是以弱围强,听见阵阵鼓声,又见敌军杀来,本来已经颇为疲惫的身体似乎登时脱力,于禁抓住机会,将自己身边最后的生力军投出去,黄忠部将立刻出现大量的死伤,悍勇的曹军转瞬就杀到了黄忠的身边。
“今日!今日一定要杀了汝等!”
于禁的眼中凶光大作。
他相信,自己才是这一战最后的胜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