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婵没费什么功夫就把一段砾龙连外壳带骨头全拆了,露出清晰齐整的断面。
只看外壳和骨骼,这俨然是个经过了精巧设计的生物工程。中心大概一米粗的圆形空腔应该是砾龙的血肉主干。空腔中还有鱼骨构造的零碎骨骼,这些骨骼乍看就是晶石打造的,大半跟外部骨骼一样正在褪色,少部分还残留着莹莹彩光。
以包裹空腔类似脊柱的骨骼为中心,发散出根根大树般的晶石骨骼,贯通了整个外壳。这些骨树的树干伸展出层层片状骨骼,就像松树的蓬蓬松针。它们拼接起来,形成一个个房屋般的小洞和繁复如网的管道。小洞里有床、桌子以及锅碗瓢盆等各类生活器具。而作为屋顶、墙壁和地板的骨片上还有密密麻麻的小洞,很像通风孔。
再由断面审视砾龙的外壳,外壳竟然厚将近半米,还分出了若干层,每层之间的空腔不是固定的。看空腔残留的黏稠黑液,似乎还有套精巧的生物液压系统。
这套系统是用来干什么的呢?
再看到那些像飞机座舱盖般凸起的透明气泡,气泡下部还有圈圈类似树木年轮的痕迹,相骞锦恍然大悟。
这些气泡原本并不是外壳上的凸起,只是类似舷窗般的构造。随着外壳一点点磨损,这些舷窗因为是经得起磨损的质地,于是就渐渐向外突出变成了凸起。
外壳为什么会磨损呢?
那当然是砾龙在沙海之下运动,尤其是开采晶石矿。还搞不清楚砾龙是怎么开采矿石的,不过看外壳分布着的密集斑点,相骞锦猜测应该还有特别坚硬的骨节伸出外壳,通过外壳的蠕动在沙砾之中行动,以及在晶石矿上刮下碎片。外壳那套生物液压系统,就是驱动外壳作相应运动的。
这真是自带生活设施的活体盾构机啊。
相骞锦异常感慨,这种砾龙简直就是为沙民在沙漠之下生存和采矿量身定制的,就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来的。考虑到五角星还是游击区的时候,并不存在沙海和晶石矿,那自然不是绒凤和野龙鸟那样由游击队员改造而来。或许是统治者专门做的改造,也或许是调整了行星引擎之后,由某类沙漠生物自行演化出来的。
“看残留的器官组织,很像游击队改造的一种生物。”
助理忽然这么说,相骞锦还以为自己猜错了。
“你老是说赤联不把行星人类当回事,还真是冤枉了赤联。”
助理抱怨道:“赤联对游击区有一套标准的扶持发展政策,会视行星人类的具体社会形态,基于不拔苗助长、不造成巨大动荡和不直接干涉的三不原则,通过游击队提供各类科技帮助他们成长。”
说到这意念变得悠远,自然是助理在回味甚至感伤。“其实这也是人类跨入星河后,对待异星土著的标准做法。只是在人类征服整个银河后,连人类自己都变得四分五裂了,也成了这套政策的对象。而且到了那个时候,也只有赤联在坚持这样的政策了。”
相骞锦提醒:“继续说砾龙吧……”
老实说,相骞锦并不关心赤联是怎么由盛转衰乃至消亡的。身为华夏人,万物没有永恒这点是刻在骨髓里的认知,任何事物都有兴衰起落。但随着对五角星的了解越多,他隐隐觉得,赤联的衰亡并不简单是什么事物自有的规律,应该还另有原因。
问题是他还在为保住五角星上一小块地盘和几万人而绞尽脑汁,银河什么的,离他太远懒得多想。
“哦,这玩意的基本构造很像游击队员改造的某种蜗牛……”
助理又说:“资料上说是虎皮斑纹角蜗,这种蜗牛能把戈壁和盐碱地改造成适合耕种的地方。应该是统治者攻陷五角星之后,环境变化,为了适应沙漠环境渐渐演化成接近砾龙的形态。后来又成了沙民寄居的场所和挖掘晶石矿的工具,最终才变成砾龙,和沙民形成了互助依存的生态。”
“看那些残留下的生物组织……”
助理在视野里提示,相骞锦看到了令人作呕的残留物,这家伙是故意的吧。
“这种生物是杂食动物,既吃人类提供的谷物,又吃各种动物。”
助理刚说到这,相骞锦忽然一个激灵。
他看到了正在消退的虹彩光芒,这也是巴婵最初提到的事情。
这玩意跟雪山先祖彩林很像。
他下意识的问:“人也是它的食物吧,至少是死人。”
这时巴婵还在拆砾龙,她不停挥手,把外壳层层剥开。一块块朽坏的骨片被无形大手凌空揭起,轻轻放下。
立在远处的十多个小孩呆呆看着这番动静,刚开始他们还很激动,有些小孩似乎要学刚才的小孩冲过来跟相骞锦和巴婵拼命。可看到巴婵举手投足姿态曼妙的凭空拆解砾龙,全都被震得不敢动弹。
在他们眼里,此时的巴婵就如神明般强大。
相骞锦却清楚,巴婵完全可以连指头都不动弹,这些动作不过是她下意识的用手引领意念,这样才能身心合一。
当然他并没有笑话巴婵,反而觉得这才是正常的。
物质与精神高度统一,这才是人类嘛。
看她还在拆,相骞锦没打扰她,转头喊人。
大群士兵过来,他们都戴着蓬蟹,帮着清理碎片。很快又找到了更多的小孩,当然有死有活。
等清理完毕,把上百个小孩乃至婴儿带进城里,相骞锦又吩咐伍飞去清理死得更早的那头砾龙。虽然没可能发现活着的小孩了,但多少尽点人事。
高泉城的一处坪坝里,小孩们环顾四周,既好奇又紧张。
他们应该是第一次见到人类的城寨,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人还可以在平地里这么过日子。他们又不知道被带到这里是干什么,只是下意识觉得不会有好事。那个曾经拿着晶石匕首发狂的小孩,更是满眼警惕。他的匕首没有被没收,又紧紧握在手里,站在大家面前,做好了保护大家并且为此牺牲的准备。
等相骞锦和巴婵再度出现,这个小孩和其他人一样又被镇住了,匕首落到地上都没发现。
在他们的目光里看到了惊奇和赞叹,还有渴望亲近的热情,相骞锦暗暗点头,至少这些沙民小孩的审美观还是正常的。
“大人犯规了哦……”
巴婵小声说:“居然用美貌诱惑他们。”
相骞锦牙酸般的咂嘴:“不要栽赃啊,他们分明是瞧着你的。”
巴婵却笑道:“大人是传说的太阳,我只是渺小的星星。”
他和巴婵都取下了蓬蟹露出本来面目,让沙民小孩瞠目结舌。只是相骞锦的目光太灼人,他们只敢与巴婵对视。
这些小孩的相貌与千泉大山的人没什么区别,不过常年躲在砾龙的外壳里,又营养不良,都是脸色惨白毫无血色,看起来不仅丑还很渗人。别说假冒五角星人的相骞锦,只是与巴婵比,都像是凡人与神明的差别。
看他们这时候的神色,如果巴婵没有白角的话,就是美丽而强大,货真价实的女神了。
巴婵问:“你们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小孩们如梦初醒,纷纷低头。
这明显是听得懂但不愿意或者不敢搭话的样子。
巴婵很有耐心:“你们叫什么?哦,按你们的说法,是什么帮的?”
商人沈九九解说过,沙民以砾龙为单位聚居,但他们跟一般五角星人不同,聚居的单位并不是家族。而是若干家庭组合起来,形成了独特的“帮会”。小帮就一头砾龙,大帮则有几头甚至几十头。
相骞锦不是很理解这种社会结构,按理说只要有固定的聚居地,最终都会形成以家族为主体的群体。刚才看到了砾龙的构造,又猜测砾龙可能会吞吃人类尸体,他才有了模糊的认识。
在这种环境里,恐怕没什么家族能延续百年乃至更久吧?
“你们叫什么名字?自己有名字吗?”
“你们的爹娘呢?是都死了吗?”
“你们肚子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东西?”
巴婵继续问,语气非常温和,眼里的怜悯都快溢出来了。
“她还是太温柔了啊。”
远处的城墙上,睡足了觉还没换班所以无所事事跑来看这群沙民小孩的贺天雄嘀咕。
“呵呵……”
他身边是同样无所事事的四丫,闻言发出了满含讥讽的笑声。
四丫摇头说:“你真以为巴婵是娇滴滴的大小姐?是不是还抱着当初的想法,觉得有什么机会啊?”
贺天雄苦笑着说:“巴婵是咱们的大小姐啊,是神使大人的人,我怎么敢还有想法。而且我哪里配得上呢,现在她强大得就像是黑夜圣女。”
接着又嘀咕道:“我真这么觉得呢,我听……别人说过贤神教的圣女,都是很美丽也很温柔,还很强大的女子。”
“什么神使大人的人,我们才不是谁的人,那家伙也不想负责。”
四丫不爽的念了句,又嗤笑道:“你说美丽强大,巴婵倒算得上,不过温柔嘛……”
还没说完,下面情况骤变。
就听巴婵冷声喝道:“不敢说话吗?你们就只有不说话的勇气了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冷:“你们的父母亲人被我们杀了,你们的家园也被我们毁灭了,现在你们的命运也在我们手里,你们就只是把自己的勇气用在不说话上面?”
“来啊,继续啊!就像刚才那样,拿着武器冲上来!”
“不敢是吗?知道没有用?”
“那你们是不想活下去了,不想为亲人还有你们的家园报仇了?”
“说啊,你们还想不想活下去?想不想报仇?”
“说话——!”
最后一声像是炸雷,震得地面都微微泛起烟尘,让上百沙民小孩都打起了哆嗦,不少人放声大哭。
城墙上贺天雄也打了个寒噤,眼珠子瞪得比铜铃还大,这可不是他认识的巴婵!
“所以说你根本不了解巴婵。”
四丫毫不意外,懒懒的道:“温柔只是她的假象,她要疯起来比我都可怕。”
对巴婵而言那也不是疯,而是不在乎形象,甚至不在乎性命,抛开一切专注的投入。
贺天雄笑得很勉强:“她这是在做什么呢?”
四丫说:“我猜她知道了向……神使的想法,所以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吧。”
她又叹道:“其实我也有同样的想法,不过我努力的方式跟她不同。”
贺天雄还是不解:“什么想法?”
四丫看看他,摇摇头说:“难道你就没有同样的想法?”
说完转身就走,憋得贺天雄跳脚:“到底什么想法啊!”
远远就听四丫说:“为什么我们非得跟他们拼得你死我活。”
贺天雄愣住,四丫又道:“当然我的努力方式,就是把沙贼杀得血流成河,杀得他们不得不自己想这个问题。”
这边巴婵一声河东狮吼,大部分小孩子被吓得大哭,只有少数大点的孩子叫出了声。
他们说:“想——!”
巴婵满意的点点头,话锋一转:“我也想……”
她扫视这些沙民小孩,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吓得那些出声的小孩都缩起了脖子。
“我的父亲,我的哥哥,我的亲人,也死在了你们同族人的手里。我的家园,就是你们脚下这座城寨,也曾经被你们的人毁掉。你们会把那些凶手叫作叔叔伯伯,你们会找他们讨要礼物。”
“我也想报仇……”
语气又缓和起来,她柔声道:“可是我还会多想一些,我在想,应该还有凶手,就是让你们来到这里跟我们拼得你死我活的人。他们更加可恨,他们也是你们的凶手,他们为什么非得让你们来这里?”
那个大点的小孩刚才又捡起了匕首,大概他以为巴婵是在给他又一次机会。就像大人之间为了争夺帮主或者头人的位置而对决那样,有些强者总会给弱者更多机会,以此展示他们的气度和强大。
哪怕对手是美丽的女神,自己毫无机会,至少要像大人那样去死。
小孩的脸上满是坚毅,可听到巴婵这些话,表情又转为愕然。
她说得没错,小孩低下了头。
“你们想活下去,想报仇,就把勇气用在正确的地方!”
巴婵又说:“从说出自己的名字开始!”
她盯住那个握着匕首的小孩:“你先说,叫什么?”
小孩蠕动着嘴唇,汇聚着勇气。
“我……我叫……”
抬头与巴婵对视,他终于发出了声音:“我叫第九小刀。”
口音有些怪,但终究是五角星人的语言。
巴婵递来眼神,相骞锦给了个鼓励的笑容。
他知道巴婵是想通过这些小孩了解沙贼,最终找到可以与沙民化解仇怨的方法。
现在还不知道最终会有什么结果,但至少有了个好的开始。
不过城头响起的号角声说明,就算找到了方法,在血还流得不够多之前,也是不会生效的。
相骞锦觉得自己也该做点事情,比如尽量让血流得少些。
不管是沙贼还是沙民,都是五角星人。对他这个五角星星委枢机而言,是应该与千泉大山的人一视同仁的群众。
他掏出个东西递给巴婵,巴婵只是楞了下就接了过去,还抿着嘴唇沉沉点头,表示坚决完成任务。
那是枝注射器,用来抽血的。
和小女仆有了这样的默契,这是令人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