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理说的“那小子”,正是在第一道断木矮墙后用竹哨和黑旗指挥的斑角青年。
伍飞,本是木讷老实的外户斑角,既不高壮也没有觉醒。
他之所以被相骞锦看中,是在田里挖坑时锄头抡得很不凡。
一锄头一个坑只是农夫熟能生巧的基本功,而他挖的坑不仅个个大小一致,还一步一锄头,每个坑的距离完全一致像用尺子量过。更惊人的是他每一步每一锄头用的时间也毫无差别,远远看去就像部人形机械在挖坑,节奏格外分明。
这是个人才啊。
相骞锦觉得这种可能有强迫症的人杵在前线发布号令,效果应该不错。
那时候伍飞还叫伍瓜蛋,“飞”这个名还是相骞锦取的。
名字很俗寓意很深,相骞锦希望他能靠着这种脚踏实地到变态的性格飞起来。
在伍飞的竹哨和黑旗指引下,由伍家和各家丁壮拼凑出的四百多弩兵有板有眼井然有序,已经有了些排队枪毙时代线列步兵的味道。
不过只是味道而已,他们终究是依托断木矮墙射击。一旦线列被突破就乱了起来,就像眼前这样。
现在只能看伍飞除了踏实之外,还有没有足够的应变能力,记起昨天演练过的项目,知道该怎么应对。
“刀牌手——!”
伍飞并不知道自己正被神使大人注视着,他先是吹了个竹哨的长声,该动的人却没反应。
他毫不犹豫的把黑旗塞给旗手候补,自己拔出长刀,冲到还在发愣的那群人前起脚就踹。
“你们是不是吓傻了?快跟我上!”
这些人个头魁梧,都套着两层铁甲,一手提着大盾,另一手是镰刀钩爪或者套索等怪异武器。
伍飞的怒喝让这群人回过神来,一个个涨红着脸冲出待命地点,奔向那三个正在搅乱防线的觉醒者。
这些人就十多个,也没觉醒者,但靠着重甲大盾,还有各种专精于牵制的武器,让三个觉醒者像是陷入泥沼难以施为。即便各有蛮力、锋锐和坚韧等能力,一人要面对四五个这样的重甲大汉,空间又狭小,实在难以施展。
防线顿时稳定下来,就在这段时间,又是几波弩箭轮番射过。十来个小阵已经瓦解,小半人倒在地上挣扎嚎叫,其他人再无斗志纷纷退却。
“呵呵……”
后方贺广宗先是眼瞳紧缩,再又笑出了声:“哈哈哈……”
“山主为何又笑……”
刘家的家老也再度发问。
“用断木作墙,用强弩负隅顽抗,这就是伍家的招数么?”
贺广宗摆手否决了部下的提议:“那术士定然在阵中,他不动我们这边的术士也不动!”
扫视战场,目光停在断木防线后方,他不屑的哼道:“学什么不好,学背水而战,真是愚蠢!”
家老也看出了端倪,跟着笑道:“区区小河几步就涉水而过,看他这些矮墙,背水之处毫无防备,只要渡河绕到背后……”
“吹号!”
贺广宗挥手:“大队渡河!”
雄浑号声响起,后方六七百人的大队开始耸动,却是直奔小河而去。
“不会吧……”
相骞锦还在死死盯着对方动向,不敢完全确定,四丫却瞪圆了眼睛嘀咕:“真的照着你说的在动呢。”
她用眼角瞥着相骞锦,目光又多了什么东西。
这家伙是不是真的会惑乱凡人的心神?
不然那贺广宗怎么会完全照着他的话行动,还不带一点折扣?
却听相骞锦说:“还以为那个贺广宗至少得先稳一波再冒险,没想到这么急不可耐,千泉大山过去千年里的争斗果然只是群殴,对真正的战争没有一点认识。”
四丫顿时浓眉倒竖,不悦的道:“你这家伙果然是从骨子里就瞧不起我们,我们啷个对战争没认识了?当初在神祠里……”
说到这声音低了中气也不足了,她记起相骞锦说过的话。
“一个人能以一敌百,却不能守住两道门。”
拿神祠之战说事,不就证明了他说得没错?
“别废话!”
就听相骞锦呵斥:“该干活了!”
四丫不仅没生气还高兴的一蹦而起,扛起大榔头招呼:“三德子跟我走!”
哎这姑娘怎么把自己随口叫的绰号也学去了。
相骞锦赶紧叮嘱:“不要急着出击,得等到他们大半人都下河!”
“知道知道!”
四丫头也不回的摆手:“半渡而击嘛,小时候听说书人讲过的。”
这是把自己的计划当作千泉大山里流传的说书演义了?
也对,既然贺广宗以为自己是在用“背水而战”的计策,那么四丫认为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半渡而击”,太合理了。
他们对战争的认识除了家族之间的殴斗之外,就是说书演义里的故事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自己对战争也没什么认识啊。
“别被自己捏的虚假意志束缚住啊!”
助理却警告他:“说起对战争的认识,至少这颗星球上不可能有比你更深刻的人。行星上的战争就像蚂蚁在白纸上打架,银河里的战争才是真正的战争。”
难怪这家伙对自己制订的计划没发表什么意见,对它来说这就是小孩在白纸上涂抹作画,完全不值得它挪用算力进行思考。
贺家联军大队蜂拥渡河,这条三十里河有二三十米宽,在千泉大山里算是大河了,水不深只没到大腿。不过终究需要泅渡,一下了河不仅速度变慢,原本的队形也散乱起来。
伍家这边除了四丫和伍三德,还有上百人从矮墙后面奔出,跟着一起过河。
因为视角原因,贺家联军看不到他们的动静。如果看到的话,恐怕都会吓一大跳。
这些人像是都会水上漂,踩着朵朵小水花,眨眼间就直接从河面跑到了对岸。
河水不急,扎好木排沉到水面下几公分搭起暗桥,这点小技巧就不是向前进的战争经验而是相骞锦上辈子的战争知识了。
所以哪里是背水而战呢,根本就是再传统不过的正面阻击。只是制造出背水而战的假象,等贺广宗攻不动了想到渡河,再变阻击为两翼出击而已。
利用小技巧把战场改造得有利于自己,对方却难以清晰把握,从而掌握主动权,道理就这么简单。
唯一让相骞锦意外的是,贺广宗竟然连继续发动正面攻击的意愿都没有,直接渡河去抄后路了。是这家伙过于随机应变呢,还是并没有继续攻击的力量?
相骞锦觉得答案应该是后者,上一支联军的表现就已经证明了,千泉大山的山民还不具备正规军队应有的韧性。毕竟是若干个家族联合起来的乌合之众,过去那种家族争斗也不算残酷。真到了一决生死的战场上,只能干一锤子买卖。
任重道远啊……
相骞锦已经想到了以后,如果是贺家统一千泉大山,看他还没破除各个家族的区隔,就知道情况好不了多少。想要在贺天雄所说的“世道大变”里分一杯羹,以这样的根基,只会成为拍死在沙滩上的前浪。
没多久贺家联军大半下了河,已有二三百人到了对岸,正在擦拭穿鞋然后整队。这些都是贺家兵,不仅铁甲鲜亮武器也很精良,不少人甚至提着神火弩。
贤神教对贺家也是下了重注,算上贺天雄带的,神火弩起码给了三百具。
就在贺家兵忙乱不堪时,对岸侧面的密林里枝叶横飞,冲出四头硕大猛兽。
这些猛兽有巨鳄般的可怕头颅,头顶又有锦羽招展。浑身覆满各色羽毛,却在急奔中渐渐收缩,露出灰黑如铁的鳞片。
猛兽里个头最小的也比角马大一圈,至少一人半的肩高,人立而起怕不有三人高。躯干更是雄壮,把人体由那张大嘴塞进去,塞十多二十个估计都塞不满。
它们跑得飞快,转眼就到了贺家兵眼前。壮硕的脚爪踩得碎石崩飞,鳞片翻卷起股股劲风,发出呜呜风声。
“成了……”
河岸这边,相骞锦拍了拍探过来想舔他的硕大脑袋,沉声下令:“出击!”
“是野龙鸟!”
“妖兽!四头妖兽!”
“列队快列队!狗日的龟儿子你们跑什么?”
“有人!背上有人!”
河岸上的贺家兵一片哗然,不少人在山中见过野龙鸟,却从未见过这么多野龙鸟一同出现。
他们倒没立即崩溃,现在不仅人多还甲坚刃利,甚至有大量神火弩,终究有与之一战的底气。
但看到野龙鸟背上竟然还有人,这点底气就如冰雪般悄然融解。
他们的敌人,穷途末路的伍家,竟然真的会驱使妖兽?
传言是真的……不,真相比传言更可怕。
他们也听过伍家的传言,说是有会驱使妖兽的术士撑腰。贺天雄那支联军战败,就是被术士一人驱使妖兽收拾了。
既然是术士,自然有贤神教对付,跟他们无关。
然而他们怎么也没想到,驱使妖兽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好几个人。
“贺家卖祖求荣的龟孙们——!”
领头的野龙鸟背上,少女高喊:“有本事你们站直了别跑!看我用榔头日你们先人板板!”
“噢啰啰——!”
她鬼喊鬼叫着,显得极为亢奋。
劲风把大片泥水沙碎石卷了起来,裹住少女和野龙鸟,让她如字面意义上的飞沙走石,径直撞进贺家兵的阵列里。
河岸边惨嚎四起人体乱飞,仅仅一头野龙鸟就已如铁甲战车般碾过人群,何况是四头。
“啊哈哈——!”
第二头野龙鸟背上,石晃挥着大锤,把被野龙鸟卷起的人体砸飞,这让他无比快意。
“还能这么打仗,真是开眼了!”
他砸得开心,不满鞍座束缚行动直接站了起来。
鞍座前面是伍三德,下意识叫道:“小心……”
话音没落,这家伙就连人带锤被混沌气流卷了进去,跟其他人体撞作一堆。
“哎……那家伙皮糙肉厚的,应该没事吧。”
伍三德遗憾的叹气,却顾不上对方,就忙着通过头上绒凤触角传来的奇异角感,继续向野龙鸟传递指令,确保自己紧紧跟在四丫后面。
“向阿大加油!跟好向滴滴!”他的指令其实就这个。
四头龙鸟,只有两头背上有人,另外两头跟在后面,相当于四辆钢铁战车,还是完全无法近身那种,滚滚碾过河岸边的人群。
如果这四头野龙鸟是从对岸断木矮墙里冲出来的,贺家兵列好了阵势术士又在阵中就位,情况如何还是两说。此时贺家兵分作三堆,尾巴在对岸,身体在河里,只有脑袋上了岸,还处于散乱状态,完全没有抵抗之力。
于是这二三百贺家兵转眼就被冲得七零八落,没被波及的幸运儿大多果断转身下河。剩下零零星星的勇者,包括几个术士,举起神火弩和法器,还试图挽回战局。
然而四头野龙鸟刚刚犁过河岸,又冲过来一群觉醒者。大锤横扫竖砸,接着是雨点般的快刀,若干要么沉重要么犀利的攻击将这些勇者放倒。
“就知道你会摔下来。”
铁八刀铁勇从术士身上拔出长刀,调侃黑万斤石晃,“还是别作龙鸟骑士的梦了,跟着我踏踏实实跟在四丫后面砍人吧。”
“说什么傻话呢?”
一个贺家兵高高飞起,大锤转完圈咚隆砸地,石晃哼道:“向阿三已经预定是我的搭档了,只是还没时间给我配绒凤而已。你这家伙驾驭不了野龙鸟,就老老实实跟在我屁股后面砍人吧。”
铁勇脸颊抽搐,恨恨的说:“野龙鸟不适合我,不等于其他妖兽不适合,咱们走着瞧!”
轰隆隆震动接近,四头野龙鸟又掉头冲了回来。
再看河岸对面,数百甲士已经跃出断木矮墙,冲向贺家联军后方。
“看来是赢了……”
石晃哈哈笑道:“赢得这么轻松!”
铁勇神色却有些沉重,叹道:“这样挺好,终究都是自家人。”
“好个屁!”石晃抬起大锤说:“贺广宗和咱们的家主还没放弃,先把他们彻底打趴下才说得上自家人!”
铁勇却嗯了声质问:“咱们的家主?”
石晃顿时醒悟:“哦哦,咱们也是伍家人了,家主是神使大人。”
顿了顿,换上认真语气再度纠正:“不,我们没有家主了,我们都是黑夜女神之下的同……呃,那个怎么说来着?”
铁勇白他一眼:“同志。”
两人带着部下避开野龙鸟的冲击,继续猎杀零散敌人。
河对岸贺广宗看着野龙鸟如秋风扫落叶般冲散大队,两眼发直许久没有动静。
这边的情况比对岸还乱,从断木矮墙退下来的败兵人心惶惶,贺家兵后队还等着渡河。
接着对岸野龙鸟出现,这边又是大队甲士冲出矮墙,眨眼就腹背受敌陷入死地。
“呵呵……”
众人下意识看向贺广宗,贺广宗终于挤出了干笑:“哈哈……”
刘家那个家老吞了口唾沫,这次他是怎么也不能再问“山主为何发笑”了。
“山主!”
他忠心进谏:“山主可先退进密林,由部下整队抵挡争取时间!”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跑。
即便还有不少术士和神火弩手,但人心已经乱了。
“不,就在这里……”
贺广宗还在笑,不过笑声已经变得苍凉。
“就在这里,跟我那毒坏了脑子的儿子作个了结!”
他神经质的叫道:“就在这里!”
伍家的大群甲士冲了过来,前排那个高大俊朗的白角青年,正是他的长子贺天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