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羽再将目光移到扶桑女人身上,续道:“小女孩出生大约两年以后,立花荣林之女便决定要寻找仇人,所以她便带着女儿从遥远的扶桑坐船来到中原,开始寻找灭门仇人的下落。”
立花樱子紧抿着嘴唇,浑身正在瑟瑟发抖,显然公子羽类似于回忆的叙述让这个女人心里正承受着无比沉重的悲痛。
她蓦然抬头看向公子羽,眼里仇恨之火仿佛能毁灭一切。她冷冷说道:“袁重和我有血海深仇,当年如果没有天照大神的庇佑,我早已死在了他的手下。所以,无论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一定要亲手杀死他!”
公子羽看着情绪激动的女人,轻声说道:“暂且放下你的激动吧。我之所以会在你面前旧事重提,是需要理清一些细节。因为很多事情的真相,往往都隐藏在一些毫不起眼的细节当中。根据你亲口对我的叙述,你家的灭门血案看上去并没有其他的隐秘,因为只有一个袁重并没有死在扶桑。所以按照常理可以推断,他有很大的可能就是杀人夺宝的凶手。”
“因为金银财宝和武功秘籍都是能引发一个人贪欲的引子,人一旦有了贪欲,就避免不了会用极端的手段。”公子羽淡然道:“你曾在我面前演示过你们家秘传的神斩一刀流,虽然你是立花荣林的独女,但这种刀法你显然没有练到极致。但我依然能够看出,神斩一刀流确实是一种极为独特厉害的刀法,就算放在我们中原武林,也是能够名动江湖的。”
立花樱子情绪略有缓和,闻言以汉话说道:“所以,袁重为了得到神斩一刀流,就不惜下毒杀害了我全家。因为除他以外,我父亲在扶桑并无仇家。而我的丈夫关峻岳也一定知晓了他的阴谋,所以两人曾发生过激烈的拼杀,才会让那串手珠无意间留在了现场。但我的丈夫因中毒在先,最后败在了袁重手下。袁重为了杀人灭口,不顾朋友之情,将关峻岳肢解毁容,如此心肠歹毒之人,我竟会与他结为兄妹,真是可笑至极。”
公子羽沉吟着,良久后说道:“所有的一切都很明了简单,只需要找到袁重这个人,真相就可大白了。可我还是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你当真能够确定那个死无全尸面目全非的人就是关峻岳吗?”
立花樱子没有细想,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当然可以确定。因为就算他已经面目全非,并且没有能保留完全的身体,可是依然能够确定他就是我的丈夫关峻岳。因为我很清楚他的身体特征。他的后背有三颗痣,并且一只左脚因为脚趾断过,所以他的左脚其实只有四根脚趾头。我仔细看过现场,那两处特征都完全一模一样。所以我能确定,我的丈夫已经死了。”
公子羽脸色微微一沉,一时没有再说话。
许久以后,他才再次说道:“可是我已经动用所有的力量调查了快一年,却还是没有在中原找到任何关于袁重的消息。如果他还活着,那他一定是一个值得非常重视的人。”
他嘴角忽然上扬,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又说道:“立花樱子,你与我的这桩交易,看起来的确很有难度。不过,越有难度的游戏方有挑战的趣味。而我一向就喜欢这样有难度的游戏。”
他的话里露出了一种莫名的自信。
在立花樱子心里,虽然眼前的男人非常的神秘,其实甚至可以说也相当的可怕,但是不知为何,女人觉得他说的话值得相信。
于是,女人用扶桑语接口道:“所以我相信,再狡猾的狐狸只要它还活着,就一定会有露出尾巴的那一天。而我等得起。因为杀他,就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心愿。”
公子羽却又轻声一叹,他喃喃道:“我虽然理解你复仇的心情。但在这场血案中,其实最无辜和最可怜的,却是你的女儿。你莫非从没有想过让她解脱吗?”
此言一出,立花樱子浑身一颤,整个人都定住了。
她的目光转向床上的小女孩,眼里交织着痛苦而绝望的神色。
公子羽叹道:“其实你与她相比,她的痛苦才是最重的。因为你虽然也痛苦,可你毕竟还活着,也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但是她呢?你虽然尽力在延续她的性命,可她早已失去了灵魂。她甚至都不会知道她还活着。这种痛苦,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女人如遭雷击般的呆坐在椅子上,眼里泪如泉涌。
公子羽无奈的摇摇头。
女人用汉话喃喃说道:“羽公子,你不是女人,所以你永远也不会明白一个母亲的感受。我也明白让她继续活下去意味着什么,可是我无法说服自己让她解脱,因为我是她的亲生母亲,我下不了手。小樱子是我的女儿,也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这些年,如果没有她在我身边,我早就已经坚持不下去了。所以我向天照大神发誓,我一定要在小樱子面前亲手将仇人杀死,让她作为我为亲人报仇的见证人。”
女人说着,眼里重新浮出仇恨坚定的目光。
“也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公子羽道:“你的复仇需要一段没有期限的时间。而你也将会为此付出极大的代价,我也希望你也能够坚持下去,最后能完成你的心愿。”
女人看着他,点头说道:“一切都拜托羽公子了。为了找到我的仇人,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绝无反悔。”
“你我既然早已签订了契约,那我自当会履行我收到的承诺。”公子羽微笑着指了指桌子上的盒子,说道:“我给你发带来了两株二十年以上的纯品人参,从长白山来的货,是很少见的东西。应该够你女儿用一段时间了。至于价钱,足足两万两银子。虽不算便宜,但也值这个价钱。”
“阿里嘎多。”女人立即站起来,面带欣喜的对公子羽躬身说道。“我身上的人参已经不够了,这两株参来得很及时,感激不尽。”
公子羽却道:“为了维持小樱子的性命,必须每天都服用上等的人参,而这需要很多很多的银子。所以你得做很多事才能保证有足够多的银子去买人参。”
立花樱子咬了咬牙,说道:“我明白。所以只要我能做的事,羽公子请尽管找我。”
“你来中原之前,没有杀过人。可到了中原以后,你却变成了一个杀手。”公子羽忽然说道:“你还记不记得,从契约生效那天起到现在,你一共杀了几个人?”
女人身子微微震动了一下,眼皮跳了一跳,竟然露出了几分恐惧的神色,然后低声说道:“六个。”
“六个人。”公子羽挑了挑眉,道:“对于一个以前从未杀过人的女人来说,这已经不算少了。其实我知道你很厌恶杀人,可为了你的女儿每天都能有人参续命,你咬着牙也得继续杀下去。”
立花樱子道:“我很讨厌血腥的味道,因为我不想我的女儿也沾上血腥。可是我别无选择。”
公子羽淡然道:“你的双手一旦沾了血腥,就永远也洗不掉了,这就是江湖。而每个人的选择都会有代价。你既然选择了女儿,那你就需要付出包括你自己在内的条件作为代价。”
女人沉默不语,但神色已经回答了一切。
“这次任务你完成得相当出色,几乎找不出破绽。”公子羽道:“霍震东是一个视色如命的人,但警惕性也很高。同时他还有杀女人的习惯。你能顺利完成任务,并还能从他的床上活着离开,就足以说明你是一个能让我很满意的杀手。不过我很想知道,作为一个杀手,亲手杀人和不用自己亲手杀人,这中间到底有没有不同呢?”
他眯了眯眼睛,看向了那个女人。
立花樱子面不改色,说道:“对我来说,都是任务而已,并没有什么不同。”
公子羽点了点头,道:“杀手的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杀死别人。所以一个厉害的杀手,会懂得利用各种手段去杀一个人。而作为一个女杀手,除了本身杀人的本事外,她还有另外一个先天的优势,那就是女人的身体本身就是一把杀人的刀。”
立花樱子嘴角抽动了几下,嘴唇紧抿。公子羽的话虽然淡淡的,可是却尖利如刀。作为一个女人,她心里很难堪,那就像是当作一个陌生男人的面脱光了自己的衣服一样的感受。
她曾经很爱惜自己的身体,她自小接受的观念就是非自己心爱的丈夫不能拥有自己。后来她也如愿地将自己的身体奉献给了自己心爱的男人。可是那个男人如今已经死了,此生她已经不会再去爱上另外一个男人。所以她的身体就变成了能帮助她完成任务的一种工具。
因为和自己身负的血海深仇相比,一副女人的身体,实在算不上什么。所以她看透了,也无所谓了。
公子羽所言不差,女人是色,而色字头上,悬着一把刀。
所以,聪明而漂亮的女人岂不就是一把能杀人的刀?
公子羽忽然问道:“你可知道在这次任务中,你为何会完成得如此顺利?”
“因为我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扶桑女人。”立花樱子回答道,她脸色很平静。
“看来你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公子羽露出几分赞赏的神色,说道:“霍震东是一个视色如命的人,他生前遇到过许多不同的女人。但他却从未玩弄过扶桑女人,而且这个女人的脸上还有一道伤口。”
立花樱子依旧神色未改。
公子羽右手托腮,眼睛盯在女人的脸上,继续说道:“如果换成其他普通的男人,当他们看到你脸上的伤口以后,一定会对你失去兴趣。可是霍震东不同,他已经拥有过太多的女人,那些女人虽然都很漂亮,但时间久了,便已经让他失去了新鲜感。所以当他看到你的时候,你就成功地激发了他早已失去很久了的好奇心和激情。这是一种正常却又病态的心理。而就是这样的心理,却变成了霍震东的致命弱点。”
立花樱子眼里闪过一抹奇怪的神色。她看着对面悠然平静的男人,说道:“而羽公子是一个很聪明的男人,所以能够准确的判断出他的弱点。并且羽公子利用了这个弱点,所以才让他以一种很巧妙的方式死去。因为任谁也不会想到,一只奇怪的能致人死命的小虫子,居然会被一个女人放在身体的那个里面……”
女人说到这儿,话声戛然而止。她的脸色就蓦然泛起一阵红晕。尽管早已心如铁石,可是说到如此令人难以想象的细节,还是让她心中涌起了一阵羞耻。
但这件可以称之为天衣无缝的杀人之事的策划者公子羽,脸色却根本毫无波澜。他淡然道:“杀一个人有时候很难,特别是一个武功高强的人。可只要用对方法,也就会变成一件容易的事。”
立花樱子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十分诡秘可怕,她用扶桑语脱口道:“虽然没有亲手杀人,可羽公子却比拿着刀子的杀手更可怕。”
公子羽眉毛一挑,显然没有在意女人的话。他淡淡笑道:“如果我不是这样的人,你又怎么会相信我能替你找到灭门仇人呢?”
立花樱子闻言,顿时无言以对。
公子羽继续说道:“你这次做得很好,所以除了之前的两万两报酬外,我会额外给你一万两银子的分红。不过那两万两已经替你买了人参,所以这一次,你只有分红可拿。”
立花樱子点头道:“我明白。”
“现在我要问你一件事。关于霍震东的事。”公子羽说道:“你可以慢慢的回忆,尽量不要有所隐瞒和遗漏。”
立花樱子微微皱眉,但还是立即回答道:“羽公子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公子羽依旧保持着托腮状,问道:“在你和霍震东相处的那一夜里,他有没有在无意间说出过关于一本书的事情?”
“书?”女人心中颇感意外,不由脱口问道:“什么样的书?”
“那就不是你该知道的事了。”公子羽淡然道:“我只需要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提起过?”
立花樱子顿时不再多问。她轻皱着眉头,开始仔细回忆起来。
公子在她凝神回忆之时,两只眼睛片刻未离地留在女人的脸上。他之所以会目不转睛的这些看着眼前的女人,是因为他能从一些细微的表情中可以察觉出对方有没有对他有所隐瞒或者欺骗。
公子羽的可怕就在于,他可以在任何时候捕捉到别人那些隐藏得极深的情绪变化。并且能从那些变化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在他的理解中,人心变化无常又极难掌控,是世上最可怕的武器。所以能准确洞悉并且掌握人心和相应的弱点,那要比学会一门厉害的武功来得更有用。
良久以后,立花樱子摇摇头开口道:“我仔细回忆,当夜霍震东并没有提过什么书的事情。”
公子羽轻轻嗯了一声,他并无失望的表情,似乎这样的答案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因为他能看出,这个扶桑女人并没有异样。
“霍震东虽然看上去是一个粗俗的武夫,可其实他心机很是细腻。”公子羽轻声道:“所以就算在他眼里你是一个很独特的女人,但他也不会轻易在一个陌生的女人面前说出一些比较隐秘的事。”
女人轻轻点头表示同意。
公子羽顿了顿,又说道:“但是我在想,就算他隐藏得很好,也不一定一整夜都只顾着和你在床上缠绵吧?”
此言一出,立花樱子眉头就不由得再次一皱,心里隐隐冒出几分不高兴。因为她深刻的感受到,面前的男人根本就不曾将她看作是一个女人,所以才会在她面前毫无避讳的说出如此让人羞于齿口的话来。但她同样也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虽然并不了解公子羽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她至少还能确定的是,公子羽并不是一个会在意别人想法的人。在他眼里,仿佛没有谁会有秘密,就算有,他也不会觉得是一件什么了不得的事。所以立花樱子就算心里有情绪,却只有识趣的强自忍住。
但女人这种几乎微不可察的微妙情绪,依旧没有能逃过男人的双眼。所以公子羽依旧淡然说道:“我对你和霍震东的床第之事毫无兴趣。因为我只需要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如果你记得什么,一定要如实回答。”
立花樱子心中暗自一颤。她甚至开始有些不敢再去直视男人的眼睛。她微微低头想了想,说道:“他并没有一整夜都在折腾我。那一夜里他一共休息了三次,喝了两次酒,还吃过一只烤鸡。她虽然并没有提起过关于书的事,但他在喝酒以后,却说过一句话。”
“哦?”公子羽眼神终于闪过一抹亮光,他坐直了身体,问道:“他说了什么?”
立花樱子脸色有些难为情,说道:“那个时候,他压在我的身上掐着我的脖子,表情变得很狰狞。他很用力,我差一点就以为会被他掐死了,我已经准备好要对他出手。可就在那个时候,他却自言自语恶狠狠地说道:‘姓李的,你别以为你把东西藏在家里我就没办法找到,因为你那个家我比你更熟悉。你以为你把东西藏着就可以当做筹码全身而退吗?做梦吧!他们绝对不会放过你的。我也不会轻易放弃,因为我还在江湖中。’”女人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他说的就是这句话。”
“真是有意思。”公子羽听她说完,脸上就露出一抹笑容,却是难测其意。他缓缓说道:“看来霍震东与李远松的关系并没有像表面上的那么好。如此一来,他们之间的故事一定很有趣。”
立花樱子自然不会明白这个男人话中的意思,所以她干脆就不说话。
“很好。你提供的线索对我很有用。”公子羽看着女人微笑道:“所以这个线索,又为你增加了两千两银子。”
立花樱子立刻眼睛一亮,因为她很需要银子。她既意外又高兴的说道:“多谢羽公子。”
公子羽就站起来,从衣袖里摸出两张银票放在桌上,道:“这是一万两千两银子,你收着吧。最近外面风声还没有过,你就先暂时住在这里。这个地方不错,平时不会有别人打扰。”
立花樱子也起身,点头用扶桑语说道:“嗨!”
公子羽慢慢走到门口准备离去,他却又转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小女孩。
“我最近会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如果有需要你,我会通知你的。”
立花樱子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公子羽打开房门,走出了房间。
夜风微冷,常州城里灯火通明。
公子羽漫步在街头,嘴角有一抹微笑。
“看来那本,并不是一本普通的书,如果不出意外,那里面一定隐藏着很有趣的事情。”公子心里暗自说道:“既然是有趣的游戏,那何不去一探究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