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念驾云一气飞出玉虚城外百里,才携着金吒落到地上。此处已在之前鬼阵之外,犹存些浓荫细草,他就捡着一个顺眼的地方站下,问金吒:“在洞府的时候,你师父跟你说话了是不是?”
金吒愣了愣:“我……没有。”
殷无念笑笑:“你师父也跟我说话了,还送了我眼下这肉身,要不然我不至于修到大乘。不过我猜他一开始也没安什么好心——我要是捱不住自然死了,也用不着到处嚷嚷他做的那些亏心事。要是捱得住,还能像刚才那样帮玉虚城退敌。你从前和他做师徒的时候他也这么混账么?”
“我……”
“他还对我说,往后有事想找我,就通过你传话。不然我干嘛带你出来——你是会端茶还是会倒水?”
“我……好吧。”金吒叹了口气,“师父的确同我说话了。他只叫我明哲保身,别参与进眼下的大战里。他说往后还得要我替他从劫数里解脱。”
殷无念点点头:“嗯。怪不得之前你混在人群里,一直不出手。不错。”
他说了这话便背起手,走出树荫仰脸晒太阳。
金吒等了好一会儿,忍不住问:“……法王,咱们在这里做什么?”
“等个人。”
“……等谁?”
话音刚落,一道流光便掠过他们头上。飞出数里远,又转了个圈绕回来——李少微收剑,落了地。
殷无念侧脸看他:“怎么,你也来劝我回去做强援?”
李少微笑笑:“不是。只是来和你道个别。”
“嗯,还是你懂我。”
李少微低叹口气:“我知道师叔祖你心累了,我又何尝不是。此役你居功至此,姜兄却还对你有防备心。玉虚城要是没了,灵界百族都要遭大劫,可即便如此,也还拖延好久才有援军,更不要说须弥山的仙长们……唉。这样一滩浑水在这里,你抽身正好。”
殷无念沉默片刻,拍拍他肩头:“你我都知道人是个什么东西,可偏偏灵界之中玉虚城里这东西最多。玉鼎不在,这些年姜子牙就要主持城中俗务,难免整天所闻所见都是勾心斗角。他要没有这样的防备心,只怕玉虚城早成一盘散沙了,你也不要怪他。”
李少微愣了愣:“师叔祖你……”
殷无念笑起来:“我心里明白是一回事,高不高兴是另一回事。我不高兴,所以刚才就在众人面前过过嘴瘾、出口怨气。但你早晚要统领灵界正道,可别想岔了。”
李少微叹道:“师叔祖你比我更适合做统御灵界的人。”
“我?哈哈。我现在魔心未除,要真统领正道而哪天不高兴了,说不定就把人全炼了——那岂不是帮自在天一统灵界了?还是算了吧。”
听着“魔心”两个字,李少微便迟疑起来。
殷无念看了他一会儿:“好吧,瞒不住你。这鹤身叫我到了渡劫,却也是个牢笼。我的神魂被这东西以魔火困住了。要没什么意外,我就要在灵界待到寿元耗尽——前提是我一直撑得住、不像上回那么完蛋了。”
“九幽冥篁鼎。”李少微低声说,“要得了九幽冥篁鼎,你就有办法,是不是?”
“哦?你打算入伙自在天,帮我抢那玩意?”
李少微沉声说:“师叔祖,我这不是玩笑话。玉虚城这回自在天没来,必然还有图谋。之前几次交手,是须弥山的仙长们坐守不出才一直没能伤了那些魔头的元气,那他们一定是要攻上须弥山,夺那鼎的。高人们凡事讲缘果,要真被破山了也是他们种下的孽缘……魔鼎落在自在天手里,不如落在我手里。我不会强取,但要是能拿得到,我也不会客气。”
“取之有道?”殷无念笑起来,“好,你有统御群伦的气魄了。我答应了铁扇,要帮她做罗刹王——这对须弥山也是好事。”
“此事我必定办成。”
“咱们去玉鼎洞府之前我把尸孙佼留在玉虚城了,但这次回来没见着他——你帮我查查他跑哪儿去了。”
“尸孙佼也算半个清虚观弟子,师叔祖放心。”
殷无念抬了下手:“那我们走了。”
他携着金吒在天上晃荡了一阵子,开口说:“我得找个地方炼化魔火和修为,顺便等你师父传信——他在灵界不止玉虚城外那一个洞府吧?你知不知道还有什么洞天福地?咱们正好搬进去,省事省心。”
金吒面露难色:“这……师父在应劫之前才对我说了他的身份,我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宝地。”
殷无念点点头,忽然一挑眉:“欸,你说,那老家伙会不会待在他当初收你的地方?那鬼地方我之前还去过一回,虽然破了点儿,但拾掇拾掇到也能容身。”
金吒愣了愣:“我怎么没想到?法王,那我们就去那儿!”
殷无念笑起来:“好,站稳了!”
黑云一卷,直往西南边去。他如今已是渡劫,飞遁时的速度骇人。将近三千里路,只一个时辰便至。远远看见一个山谷中一片明镜似的小湖,湖畔有一座木屋掩在一片林中。殷无念在这山谷上头盘桓一圈确认无人,便落了下去。
这木屋许久没人居住,快有大半被疯草给掩去了。推开半朽的木门,其中只有一床一桌一凳,但全被绿霉爬满。
殷无念叹了口气:“说起来你师父虽然混账,却也念旧。当初我去了玉虚城,他带我去采灵耳,经过这儿的时候还落下来歇了片刻。我问他干嘛停在这鬼地方,他也不说话。回了城之后才说曾在这儿收了一个灵族弟子,我还觉得这人真重情重义,因此才叫他下了套。现在一想,当时全是做给我看的。”
金吒低叹口气,走到桌边抬手摸了摸:“唉,也不知道师父什么时候能再向我传讯。殷法王,师父要和你说什么?”
“他?嘿嘿。”殷无念撇了撇嘴,“老家伙原本坑了我,但觉得我一个无名小辈被坑了也就坑了。可一定没料到我殷无念能有今天——于是既觉得对不住我,又怕我以后寻他晦气,因而想给我点好处呗。你师父,是打算把九幽冥篁鼎弄给我——要不然我和李少微有十个胆子,也不会打那东西的主意。”
“我刚才听到了。”金吒略一犹豫,“既然师父要这么做,我也会帮忙。”
殷无念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好徒弟。你忙你的去吧,我要调息了。”
他说了这话便走到木床边盘坐下来,再不言语。
过了片刻,只听金吒在屋里走了一圈,似是这看看、那瞧瞧,偶尔发出一两声叹息。没过多时,又走了出去。
殷无念在心里冷笑一声:这可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老鬼演得可真入戏!
现在他可以确定,从鹤身之中脱困的沉姜、或是沉姜的一缕神念,就附在金吒的身上。
因为这儿不是什么“他当初收你的地方”,而是他刚飞升至灵界的时候自己的居所。他因此才由着厌烦人事争斗的借口独个儿离开,就是为了同这老鬼好生斗一斗。
得捋一捋前因后果。当初在那洞府的时候,神荼与魑魅曾说在玉虚城外聚集鬼气是为了找到法子叫沉姜自寂幽海的弥天幻境脱困现世。他们两个和飞廉想寻着自己魔功的破绽将现世的沉姜制住,沉姜必然也猜得到他们的心思。
然后……他是冒险以神念或者旁的什么、通过自己那魔功,偷偷从寂幽海跑出来了?
接着该是发现那鹤府身阴气极重,最适合他附体,于是就附了上去。却没料到这东西邪性无比,反倒叫他没法儿走脱了。再接下来,便是骗自己取了那鹤身,而他则附在了金吒身上。
要是自己真因为这鹤身走火入魔,沉姜老鬼该会很高兴去了一个劲敌。要是像如今一样熬过来了,那他假借玉鼎真人之名,便可等着自己搞到九幽冥篁鼎——这是两手准备。无论自在天夺了鼎,还是自己和李少微夺了鼎,他都不会落空。
那,还有一个问题。殷无念微微睁眼,透过窗户看了看正在湖畔的金吒——他就不会想想,自己有可能起疑、其实是在同他将计就计么?
必然会的。
这是个对付沉姜的好机会。但前提得是,得令他觉得自己是真的信了。
得想个法子。殷无念重合上眼、将杂念摒除,开始专心炼化体内魔力。好在这法子不单是自己想,那师侄孙也是个七窍玲珑心,也许会有好主意。
……
李少微在玉虚城内东游西荡一圈,各处帮忙。他家底丰厚,出手极为阔气。凡遇着伤病的,便是一瓶一瓶灵丹妙药地送,不多时全城修士都知道了李仙长的威名,眼巴巴盼着什么时候走了好运也能撞见他。
这么干了几天之后,李少微又在残破的外城中寻了一处馆阁闭关。再过上三日、到了夜里,便有一阵阴风在庭院中打了个旋儿,又去撩拨窗口残了一半的琉璃纸,惹得它簌簌地响。
李少微便在室内睁开眼,低声道:“是尸兄么?请进吧。”
阴风立即从窗缝里涌进去,在地上化了形。
李少微笑了一下:“尸兄这几天干嘛躲着?我还以为我在城里一露面,你就会来找我——师叔祖该已经交代过你了吧?”
尸孙佼左看右看,确信无人才小心翼翼地说:“嗯……去斗神荼之前,法王的确找着我、叫我战后来找你。”
又想了想,盯着李少微看:“你知道他叫我找你干嘛吗?”
“叫我想想。”李少微也看了看他,“在玉鼎真人洞府的时候,沉姜现身了,他现在可能附在金吒的身上。师叔祖叫你找我,是打算叫咱们想个法子,令沉姜觉得他真信他就是玉鼎真人好将计就计。我猜,还会叮嘱你之后回寂幽海去。”
尸孙佼一愣:“欸!?法王也告诉你了!?”
“我猜的。他出城之后我和他见过面,当时金吒在场不好明说。但我知道他应该知道我知道了。”
尸孙佼差点叫三个“知道”绕迷糊了,但想了想,神情到底轻松起来,搓着手笑:“哎呀,哎呀,你也别怪我一直不露面——哎呀,既然你叫我师兄,那我就托大叫你师弟啦——师弟呀,实在是法王这回这差事太要紧,我之前是有点儿担心你和姜子牙他们一道,不愿帮法王的忙。你说万一我把这些事儿都抖落出去,你听了转脸就跟须弥山的人说了怎么办?那可就打草惊蛇啦!所以犹豫好些天才敢来见你。嘿嘿,别见怪!”
李少微道:“不怪你。这也是尸兄做事谨慎。”
尸孙佼一仰脸:“那是自然啦!”
他又凑近几步,压低声音:“可是师弟啊,你说法王他叫我回寂幽海干嘛?他如今真是和沉姜在一起,怎么不把我带在身边?我也可以为他出谋划策、查缺补漏嘛!”
李少微点点头:“我觉得咱们该想的不是他叫你回去做什么,而是他叫你回去这事本身是什么意思。尸兄,我有个想法,你听一听看——当初你是和师叔祖一起叛离鬼族的,之后白夫人站到了你们那一边。而今师叔祖却叫你、白夫人、阴符离,全回了寂幽海。再加上他自己离去、说不再管什么三界纷争这事——两样加在一块儿,该是为了叫沉姜觉得,眼下他只想要九幽冥篁鼎、求飞升。为了做成此事,他甚至有与沉姜暂且放下仇怨的意思。你、白夫人、阴符离,全是他的投名状。”
李少微又想了想:“师叔祖之前在玉虚城外大张旗鼓地宣称要做鬼族至尊,该是为了让沉姜觉得,他不是要继续做沉姜的臣属的,而是要做盟友。说起来,他又在此地斗败了神荼、魑魅——这二位虽是鬼祖、圣女,可沉姜同他们是各怀心思的。师叔祖除了他们,其实也算是对沉姜的投名状的。”
“说到底,这些也全是为了安沉姜的心,好叫他放松警惕。”
“呃,这个……嗯……”尸孙佼想了又想,到底放弃努力,“……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都是法王跟你说的么?可是我怎么觉得,好些事法王做的时候也没想到的呀……”
李少微笑起来:“是不是他原本如此想不要紧——你回了寂幽海要能见着沉姜,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么?”
尸孙佼赶紧说:“啊对对对,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又愁眉苦脸:“可是我要真回去了……沉姜他把我炼了呢?”
李少微略略皱眉:“这个嘛……我总还觉得,师叔祖叫你回去也不单单只是为了向沉姜表明态度。尸兄,鬼族之中还有没有什么人、事,是个变数、转机的?师叔祖在鬼族声望极高,我猜他还有通过你们、将鬼兵纳入自己掌控的意思。但是这个……沉姜就在寂幽海,我实在想不到他怎么做到这事。”
尸孙佼眼睛一亮:“嘿,说起这个,倒是有个家伙声望或许比法王还要高——就是前代鬼王毕亥!他如今也该在寂幽海呢!只是我听说他叫沉姜抓啦!”
李少微一拍手:“或许师叔祖也是想叫你在他身上打打主意。至于你的安危,尸兄该用不着担心。师叔祖既然叫你回去,就必有办法保你万全。”
尸孙佼鸡啄米似地点头:“嗯嗯嗯,法王当然有办法啦。好吧,那我这就回寂幽海去——说实话,还是那里最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