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隔一会儿,尸孙佼被丢了进来。一落地赶紧起身躲去殷无念身后:“白骨!要不是法王叫我让着你,早给点你苦头吃了!”
白骨夫人在洞府门口化了形,抬手在石壁上一触,洞府的石墙立即泛起幽幽碧色,将三人的脸也都映成惨绿。她觉得如此舒心了一些,微笑起来:“几个月不见,大护法就修到化神,可不是小女子能比的了。刚才的确是承让了。”
尸孙佼本来还要骂,可听了她这话有点发呆:她今天猪油蒙了心么?怎么对我说话如此客气?
他一时间有些不适应,只得讪讪嗯了几声,好一会儿才又想起话头:“你是怎么找着我们的?有人给你报信?”
白骨夫人点点头:“法王屠灭玉清丹鼎派,藏身羽族的飞廉法师不知道是不是我族哪位鬼祖出手,传讯去问沉姜。沉姜又传讯给我、叫我半路改道,来查一查。”
殷无念终于开口:“哦?他觉得是鬼祖?”
“还活着的玉清丹鼎派门人心中都有强烈魔念,即便飞廉法师看了也觉得心惊。认为这引人入魔的手段不在他之下,想来想去,也只得怀疑是哪位鬼祖了。”
尸孙佼冷笑:“算他识货。真君这魔功的手段,比自在天那些魔头也高明到不知道哪里去了!欸?不对,你还是没说,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的?你倒是有胆子,在寂幽海把我们卖了,还敢找过来!”
白骨夫人就转眼去看殷无念:“尸孙佼与玉清丹鼎派有仇,而我的仇家名为孙飞虎。有人因孙飞虎而灭了玉清,同时知道这两件事、又有这本事的,天下间只有法王一个人了吧。你该是既以此向我传讯,又以此向我表明并无敌意——我说得对吗?”
“对。”殷无念站起身,走到桌边的石凳上坐下,“请。”
白骨夫人向他施礼,款款在对面落座。两人相视片刻,她先开口:“之前是我短视,险些失去法王这位强援。”
殷无念点点头:“这几个月你在寂幽海过得不好?”
“你从海里脱身半个月之后,沉姜就把我差遣出来了。眼下我带出来的鬼兵归自在天统辖,我们很快就会进攻万妖岛。另外有两支,一支去攻玉虚城,一支去攻灵族圣城。我们在万妖岛有一个内应,就是妖族的申公豹。我猜那里会是第一个被攻陷的。”
“这些事,该都是吸引须弥山的注意,好为飞廉法师召唤五行元灵争取时间吧?”殷无念想了想,“不过要是虚招能做成实招也不错。万妖岛什么时候能拿下来?”
白骨夫人笑着摇摇头:“情况可没那么乐观,有个变数。法王还记得李少微吧?”
“嗯,前些日子还见过。”
“这人最近可出尽了风头。罗刹族的铁扇公主之前和他交手,没讨到便宜。之后发一支罗刹兵去除他,叫他给跑了。巫族的旱魃也想除去他,结果他竟然再次脱身。”白骨夫人皱眉,“我和自在天的几位魔主起卦推算,这李少微极可能是日后的一大变数,如今他就在万妖岛——也不知道会不会搅局。”
又顿了顿:“清虚观出身的飞升修士,果然没一个好对付的。”
殷无念哈哈大笑:“这话我爱听。不过么,这人以后倒也不难对付。”
白骨夫人眼睛一亮:“哦,法王你算是他的师叔祖吧?可有什么好办法?”
“办法就是一个顺应自然。我之前和他见面的时候,就知道此人很有点儿侠肝义胆,要不然不会跑来跑去地参与到这场大战之中。身边女伴则换了又换,看起来还是个风流浪子。此类人,早晚得业力缠身、影响修为进境。你们何必急着现在对付他?无论是胜是败,他一身孽缘是洗不掉的了,假以时日,必定自我反噬。”
白骨夫人笑了笑:“这话要落在别人耳朵里,还以为你是为了保他性命呢。”
殷无念用手指在石桌上敲了一下:“好。自在天联军动向的这些消息,当你为上一次的事给我赔罪,现在咱们互不亏欠了。接下来——你想要什么?”
白骨夫人着实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说:“假如我也修了你的魔功……你这魔功是要引魔念入体,最终与心魔融合,取得心魔的力量,对吧?”
殷无念将眉一挑:“怎么,你从冥服翳那弄到这功法了?你打算给自己散功重修?”
“暂没这个打算。可看大护法的境界几个月来突飞猛进,总觉得这法门在将来未必不是一条退路……”白骨夫人盯着他,像很怕从他口中吐出一个不字,“我知道你要向我打听飞廉法师,我都可以告诉你。要你还觉得吃亏,我这回也带了不少法材……”
殷无念一摆手:“用不着。我给冥服翳的那法门只是粗略地讲一讲,但咱们修行,总得有师父言传身教才保险。这样,我给你细细说说——反正这功法是我初创,往后咱们一起参详,也许能取长补短呢。”
不等白骨夫人再说话,殷无念便将练功时该留意的许多细节、他亲自修这功法的许多心得娓娓道来。他一说,就说了近两个时辰。尸孙佼听他讲这些急得抓心挠肝——此种神功的隐秘法门,世上是没什么东西能够衡量的了。可白骨这娼……这回只低声下气地哄了、求了几句,法王就全倒出来了!
这就是他之前对自己说的,这功法会越修越像人吗!?
但他如今也晓得,殷无念只想在大自在天魔道联军与须弥山正道中左右逢源来修他的神功,好日后找沉姜算账。因而多白骨夫人这么一个盟友,便是在魔道联军中多了一个耳目,于是只能咬牙切齿,却不敢多说半句。
等好不容易听殷无念说完,白骨夫人立时投桃报李,将她所见的飞廉法师、这些天从自在天所闻的飞廉法师,也都对殷无念和盘托出。
尸孙佼瞧着两人客客气气的模样,只觉得这洞府中惨碧之色虽看着还像在寂幽海,可这两个人却全都大变样了,直叫他在心中大呼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等事情都谈完,白骨夫人再仔仔细细地打量殷无念,忽然一笑:“法王像变了个人。”
可说了这话就后悔——又记从前殷无念从前调笑的时候了。她自诩美貌,平时也常以此作为手段,但对象都是鬼族之外的人。而殷无念这种身在鬼族的人修因为鬼族功法的缘故,其实性情也类似鬼修,白骨夫人是知道以色惑人这法子,在他身上用不了的。
又因为他实力强大、心机深沉,因而被他调笑的时候其实极为难受——不知道哪一句话之后会翻脸,更不知道哪一句话里有什么陷阱。
她不知道此时自己这短暂的、轻松而愉悦的心情是不是又被他的魔念影响了,正要再说几句什么,却听殷无念叹了口气:“也不算变吧。白夫人还记得我刚到寂幽海的时候么?是不是更像现在的我?这些天离了寂幽海,见多了人修、凡人,才知道这两百来年我到底变了多少。而今,我只不过是要重新做回自己了。”
白骨夫人心里一惊——他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倒也只能客气一句:“……原来法王从前是这样的人。时间太久,我也记不清了。”
殷无念看着她。等将白骨看得心里又开始发毛,才笑了笑:“放心,我对你说的那些功法详情,没一句假话。想知道我现在为什么这么好说话么?”
依从前的经验,殷无念和颜悦色说了这种话之后就该要使雷霆手段了。可如今白骨实在不知道他的修为深浅,又因刚才一时的和睦相处,亦不好拂袖便走。心里稍稍这么一乱,竟下意识使了对平常人的手段——哀怨一笑:“因为法王怜惜我如今这样无依无靠么?”
这话一出口,心里又后悔了。
却见殷无念摇摇头:“我是真希望有朝一日你能练我这功夫,从执念里解脱。离开寂幽海之后我才知道鬼修有多苦。”
他起身慢慢走到洞府前背手站下,叫月亮洒落一肩。再轻叹一声,才边眺望远处银亮云海,边低声道:“都说欲念不断,众生皆苦。可做人至少还有开心快活的时候,而鬼修呢?唯一个怨字而已。这些年我常常想起在凡界的事情——有师尊和师兄弟,那是多好的日子。我又想起你。从前和你的夫君避世清修,该是怎样的神仙眷侣。从前我只以为你和其他的鬼修没什么不同,可我为什么不想计较你之前出卖我的事?”
他转脸看白骨:“就是因为知道你竟然在为毕亥办事。白夫人,这说明你心里还有情。不过因为一个情字曾经伤你太深,才叫自己看起来无情。你这样的人,我不希望走到最后在天劫下魂飞魄散——我希望你能解脱。”
白骨夫人一时间愣住,只见殷无念目光清澈柔和,白袍随风微拂,真的没有半点儿从前的邪异之气了。
他……他这魔功……真能叫人变成这个样子?
她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牵起嘴角笑了笑:“法王,你是不是……”
“已经不是在寂幽海,没必要对你使什么神通。”殷无念笑了笑,“要你觉得古怪,只是因为我找回了从前的自己吧。白夫人,希望有朝一日你也可以。”
白骨夫人站起身,第一次觉得有些局促。她张了张嘴,可最终只道:“……好,多谢法王好意。我……去了。”
“保重。”
白骨夫人匆忙走到洞府前,又忍不住转脸看了殷无念一眼,才化成阴风疾驰而去。
殷无念转身目送她,好久不说话。
尸孙佼也听得呆了。他又在心里想说法王这功果然愈发凶险了,可想起此前对吕道宏喝出自己真名的时候,竟没来由觉得心中气息一乱,只觉得双眼又温了起来。
其实这样的法王也并不坏。尸孙佼叹了一声,再看远处的云海,一时间也想起好多前尘往事。法王现在仍在想他在清虚观的时候么?该不该陪他再说几句话?
正要开口,却见殷无念脸上的什么柔情惆怅全没了,冷笑起来:“毕亥就是明三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