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百里泡了一壶青竹茶。
茶叶是昭陵山现采摘的小螺青竹,只取嫩绿的叶尖炒制,入口清香回味悠长,也算是昭陵山的一出特产。
因为是现茶炒制,所以价格奇高,往年一两小螺青竹能够卖到八百枚永安币,而且还经常是有价无市。
缘由无他,大部分的小螺青竹都流入到了达官显贵的茶案之上。
青云看着青绿的茶汤,刚才他已经将法坛中发生的所有尽数告诉了魏百里。
后者从头到尾都没有吭声,只是当听到隋便以一己之力与那位天象境的囚龙道人捉对厮杀时青云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他握住杯盏的力道加重了几分。
“我并没有跟你邀功的意思,但不得不说当时的情况确实凶险万分。”青云抿了口茶汤,沉声说道。
若是他没有及时赶到,可能现在身前的隋便就已经凉透了。
魏百里闻言微微点头,虽然他没有踏上修行一途,但在钦天监中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个磨根境的淬体武夫与天象境炼气士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
法坛之行若没有青云相助,根本就是十死无生的事情。
魏百里看着依旧昏迷不醒的隋便,冷哼一声,道:“就为了那残存的大隋国运,那个老匹夫就敢让殿下行这般凶险之事,若是殿下有半点意外发生,那他杨自在有何脸面去地下见先皇,去见独孤皇后!”
青云闻言眉头微微皱起,他竟然现在才后知后觉地看清当时法坛之中的那盘“棋局”。
他没想到法坛之行竟然是有人刻意为之,甚至昭陵山一行也在那人的谋算之中。
一想到这青云嘴角微微上扬,这样一来自己岂不是也被那位拨动成了棋局中的一枚棋子。
青云忍不住抚掌而笑,“有意思。”
他没想到一位远在西洲边陲之地的老人竟然仿佛就置身于太安城运筹帷幄之中。
这等棋力即便是身为山上人的青云都赞叹不已。
魏百里脸色铁青地说道:“也就是这个老匹夫能够使出这种绝户计来。”
“殿下知道了吗?”魏百里紧接着询问道。
青云揉了揉下巴,说道:“别人我不敢保证,但这小子的心思城府,可能在进入法坛之时就已经心生觉察了。”
别人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对于隋便来说,哪怕是身在棋局之中,他都可以透过层层迷雾见到整桩事件的本源。
而这也恰恰是自己最看好他的地方。
俗世之人又有多少能够真正做到“不畏浮云遮望眼”?
“哼,我倒要看看杨自在他究竟怎么同殿下交代!”魏百里愤愤道。
青云又抿了口清茶,淡淡说道:“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杨自在根本就没想过他要同隋便交代,因为在大势的裹挟之下又或者是诸多前朝遗老的殷切期盼之下,隋便必须要这么做,根本就没有理由可讲。”
听到青云的一番“真知灼见”,魏百里微微一怔,他确实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不过想明白这些后他的脸色反而更加难看,养气功夫极好的他第一次满脸怒容地将手中杯盏摔掷了出去,“他杨自在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胁迫殿下,他这样做与那些佞臣又有何区别?!”
青云摩挲着手中杯盏,沉吟片刻后淡淡说道:“区别就是一个是不情愿一个是不知道该如何。”
他满脸正色地看着魏百里,道:“也可以说他是替隋便做出了一个选择,让隋便不得不接受那个继承大隋大统的事实。”
“什么?”魏百里神情凝重地问道:“他...”
青云点点头,“这家伙的心思一般人可捉摸不透。”
虽然青云与他接触并不多,前前后后见面的次数双手都能数过来,但从第一次他在隋便的神海深处,就已经“见”到了他的真实心思。
或许因为杨自在的关系,隋便已经逐渐接受了那份国仇,但因为那袭红衣的出现,又让他淡化了这份仇恨。
所以眼下隋便即使能够覆灭大梁皇室,在这之后他有极大的可能也不会复国称帝。
就像隋便自己说得那样,他的心思不在天下,而在天上。
是吧,就连青云都没想到,这人间竟然还有不想权倾天下的人。
魏百里沉吟了许久,最后悠悠叹了口气,“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反之呢?若臣要君立那君是否就立呢?这又是否有违君臣之纲?”
青云耸耸肩,洒脱道:“我又不是朝堂之人,你跟我说这些是否有些对牛弹琴的意思?”
魏百里摇摇头,否认道:“青云先生用不着这般贬低自己。”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对面一身玄衣的青云,当年自己初见他时他就是这般模样,如今十年的光景弹指而过,自己已经在岁月的洗礼中满头华发眼生皱纹,而他却依然是风姿卓绝湛然若仙人。
青云微微一愣,旋即露出一副恍然模样,他轻拍额头,笑道:“魏百里,不带这么骂人的。”
魏百里报以笑意,先前脸上因杨自在而生的怒意也消退了几分。
“不知道青云先生接下来有何打算?”他凝神静气地问道。
青云抬手指了指屋外,说道:“听山脚下的动静下山肯定是不行得了,即便我能走,但隋便已经在此行的秋狩大典中登记在册,若是被人发现离开昭陵山,那岂不是不打自招了吗。”
“所以青云先生就把他带到了我这。”魏百里接过话去,平静说道。
青云眉眼微弯,带笑道:“恐怕现在李汤已经严令昭陵铁卫将昭陵山翻个底朝天也要将乱臣贼子给找出来了。”
紧接着小筑外响起的喧嚣声似乎已经印证了他的这番话。
“他身上的伤势?”魏百里担忧问道。
“在来时的路上我已经替他治疗过了,而且我身上仅有的一枚淬元养灵丹都便宜这小子了。”青云故作心痛地说道。
淬元养灵丹是真正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灵丹妙药,而这世间除了青云外唯一知道药效真正如何的,就是此时坐在他对面的魏百里。
因为多年前命悬一线的魏百里就曾服下过一枚。
听到青云说出淬元养灵丹后,魏百里那颗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了下来。
“再怎么说我同他爹娘也有过交情,总不至于眼巴巴看着他命丧黄泉。”青云自顾自地说道。
魏百里闻言微微抬眸,欲言又止道:“既然如此...”
再后一句他没有说,但如青云这般应该明白他的意思。
既然如此当年你又为何高坐云端袖手旁观?
当年火烧帝凰城绵延百里,难道山上人当真就那般铁石心肠?
“说多了。”青云双手拢袖置之一笑,道。
魏百里闷哼一声,时过境迁他也懒得翻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况且无论怎么说,他对自己还有救命之恩。
青云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尘,说道:“这小子就先留在你这了,先有国运护体再有我那枚淬元养灵丹,应该很快就会醒了。”
见到青云起身,魏百里同样撑起身来。
“那我就先走了,你留步。”如同跟一位老友道别般,青云挥了挥手,示意道。
魏百里不着痕迹地点点头,神情复杂地说道:“有空...”
有空常来坐坐,其实这是魏百里想说的,但一想到两人身份山上山下有别,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但青云却对其抱拳,粲然笑道:“一定。”
在山腰一处别院小筑中,随着一道纷乱的敲门声响起,秦鸾与房玄策两人从屋舍中走了出来。
“秦大哥?”房玄策面露凝重之色,询问道。
从刚才那紧迫的钟声中他就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眼下又有人敲门搜查,肯定是发生了什么。
秦鸾冲着他摇摇头,宽慰道:“放心,有天大的祸事也不会落在你我的身上。”
房玄策轻嗯一声,但心中泛起一丝苦楚,秦大哥你不要忘了可还有一个隋便啊。
当秦鸾推开院门时,负责搜查此处的铁卫在见到他时先是一怔,很明显他们没有想到开门的会是拥有煊赫军功的秦鸾秦将军。
“见过秦将军。”反应过来的两人拱手喊道。
秦鸾点点头,询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两名铁卫中的一人看了秦鸾身后的房玄策一眼,欲言又止。
“他不是外人,你们但说无妨。”秦鸾明白了他的难处,主动解释道。
那名铁卫闻言便低声说道:“回秦将军的话,陛下在宗祠遇刺,秦王殿下身负重伤,太子与凉王殿下至今昏迷不醒。”
“你说什么?!”秦鸾闻言猛然抓住那名铁卫的衣领,质问道。
那名铁卫只得又怯懦懦地重复了一遍。
秦鸾松开手掌,那张坚毅的脸庞上交织着震惊与愤怒,同样的还有几分担忧之色浮现在眼眸中。
他转头看了房玄策一眼。
会意的房玄策冲他点点头,说道:“我同你一起过去。”
就当两人正要出门时,却被那名铁卫拦了下来。
那名铁卫赶忙解释道:“秦将军,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离开别苑小筑。”
“包括我?”秦鸾强忍怒意,沉声问道。
“还请秦将军恕罪。”那名铁卫低首回道。
秦鸾闻言轻嗯一声,“既然皇帝陛下有旨,那我们遵旨就是。”
随即他“砰”得一声关上了院门。
另外一名铁卫见此还想说什么,但却被那名铁卫以眼神示意制止。
他瞧得出来这位大人正在气头上,这时候触霉头不是蠢是什么?
“怎么会这样?!”秦鸾拳头攥的“咯吱”作响,满脸怒容地问道。
这时房玄策则是默不作声。
“不行,我得去见见二殿下。”秦鸾眉头一皱,决定道。
“去吧。”房玄策知道他关心李济民的伤势,点头应道。
“等隋便兄弟回来你帮我...”秦鸾刚要动身,随后一说,但却猛然愣在了原地。
他缓缓转过身去,满脸正色地看向房玄策,凝声:“他是不是出去了?”
房玄策抿了抿薄唇,点点头,这个时候隐瞒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算了,有什么事等他回来再说。”秦鸾沉吟片刻,摆了摆手,说道。
旋即他身形拔地而起,消失在了院落当中。
等到雅致的院落中只剩下房玄策一人后,他环顾一圈空荡荡的别苑小筑,怔怔出神,“隋便,你究竟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