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昌城的郡守姓郭名守仁,字属石,担任一城之主已经有二十年有余。
自大梁攻陷隋朝皇都后,中央内阁重臣一律改头换面,如今朝堂之上已经极少见到前朝老人了。
但大梁皇帝李汤又本着任人唯贤之策,对边疆之地的文臣重之用之,所以作为前朝老臣的郭守仁在这西洲高昌已经稳坐了二十年的郡守之位。
这日,原本在郡守府处理公事的他得到一封消息。
作为顶头上司的北庭都护府长史大人来到了高昌城。
与之同行的还有一位掌事太监。
当然,最重要的是后者还带来了太安城中的一道圣诏。
听到这消息后,郭守仁脸色有些难看,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
他猜到对方多半不是朝自己来的,若真如此恰恰是最让他担心的。
自从董和离开西洲这位高昌城的郡守大人就一直在算着日子,不曾想现在真被他算到了。
二十五年前有位寒门士子不远千里踏入了那座隋朝皇都,自始至终都不被身边人看好的他却在那场科举大试中鲤鱼跃龙门以进士出身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而当时的国子监祭酒正是杨自在。
郭守仁一直将杨自在老先生当做自己的授业恩师,只是这件事不足为外人说道。
几年后郭守仁被外放出京,在高昌城担任郡守一职,是正儿八经的正四品官身。
三年后国子监祭酒杨自在进入东宫担任太子少保。
而十二年后隋朝皇都失守,杨自在老先生带着一位稚童以及一位车夫找到了自己。
若说这其中没有那位老人的谋划他郭守仁是万万不敢相信的。
至于那名稚童的身份,恩师不提一句所以哪怕自己心中有了猜测也不敢吐露半字。
“启禀大人,都护府长史大人带人进城后没有半刻修整,直奔陪戎校尉府宅去了。”
门外心腹的一声回禀打断了郭守仁的凌乱思绪,旋即他站起身来猛然推开房门,轻喝道:“备马!”
似乎是意识到了某事,他转头对心腹吩咐道:“召集府上近卫,随我一同前往!”
从未见过自家大人这般失态模样的他急忙应道;“属下遵命!”
城中百姓看到隋家院门前今日摆起了好大的阵仗,哪怕之前隋便担任陪戎校尉时也没见这么热闹。
香车名驹,锦幡大纛。
只是这院门怎么迟迟不开?
院中老人听着外边熟悉的官场仪仗声,缓缓合上了那本。
而一直养伤在家的隋便此刻也已经走到了院门前。
早就得到消息的杜行甲背对隋便坐在门前台阶一旁,说道:“你若想走,我可以护你和老先生周全。”
代价自然就是整座西洲再无他们的立足之地,甚至眼前老人十二年的谋划也会被人寻出蛛丝马迹最后连根拔起。
隋便闻言摇摇头,或许在此之前以他的心性会选择“留得青山在”,但见过了那抹红衣,许下了那份约定,他想独自面对这一切。
“又不是送死,杜叔不用这般悲壮。”隋便双手放在门栓上,打趣说道。
杜行甲袖中双手微攥,若真如杨老头所说,进入太安城走进大梁皇室眼中,那与死有何异?
本来按照杨老头的谋划,再过三年边关十八万骑军就会超过半数倒戈相向,整座西洲连带八府六郡的城池上都会竖起隋字大纛。
可现在却提前了整整三年。
三年足够他从天象跨入接引一境了。
“去吧。”杨自在站起身来一锤定音道。
隋便轻嗯一声,缓缓推开院门,一步迈出。
门外人群拥挤热闹异常,门内两人站立久久无言。
“陪戎校尉隋便接旨听诏,上奉天命下启民心...”
等到郭守仁带人赶到隋家后,门前百姓已经散去了大半,不过他还是从路人口中得知了那个消息。
他急忙下马,吩咐府中近卫守在门口不得任何人靠近后便脚步匆忙地走进隋家院落。
为了避开城中探子的耳目,整整十二年他从未踏足这座府宅。
在进院之前,他细心整理官袍,为的是在恩师面前不失仪度。
刚一迈过门槛,这位一城之主便见到了院中那位历经沧桑却仍精神矍铄的老人。
一如二十多年前在翰林院初见之时。
“学生郭守仁拜见恩师。”他对其躬身到底,尊崇备至喊道。
杨自在闻言缓缓抬头,看着眼前当朝四品的封疆大吏,笑吟吟地说道:“属石,来了啊。”
郭守仁直起身来,目光微转,看到石桌上被老人随意搁置的那道金黄,点点头,说道:“听到宫中的某位掌事太监随都护府长史一起来这,学生便匆忙赶来,没想到还是来晚了。”
杨自在双手摊在膝盖处,摇头道:“哪有什么晚不晚之说,难不成你还想带人拦旨不成?”
一缕清风微微戳破了院中的暑气,引来藤架上阵阵“簌簌”之声。
院中闻声。
郭守仁默默说道:“是。”
“过来坐下说话吧。”杨自在冲着他招手道。
等到郭守仁极为恭谨地坐在恩师身旁,前者沉默片刻沉声问道:“殿...隋公子怎么说?”
杨自在双手十指交错,说道:“他已经去黑骑大营那边交接军务去了。”
“太安城那边这么着急?”郭守仁眉头微皱,问道。
杨自在点点头,“看来是有人想要急着见他。”
郭守仁心想道是有人想要急着他死吧,只是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他怎么敢当着恩师的面说出口。
“隋公子若是不想...”郭守仁欲言又止,他知道恩师明白自己的意思。
若是不想就不去,只是以后高昌城便是真正地与梁为敌了。
杨自在看了他一眼,冷声呵斥道:“说什么糊涂话!”
以一城战一国,脚下就要死近十万的百姓。
“是学生愚钝。”郭守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忐忑道。
杨自在叹了口气,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位学生的苦心深虑。
若是他真有心思,恐怕这身官服就要换成紫袍佩金鱼袋了。
“登门是客,你就让人家这么跪着?”突兀间一道声响自门口的方向传来。
杨自在闻言身躯一震,他不是早已吩咐近卫不准任可人靠近宅院?!
随后他抬头看向恩师,见到后者不动声色,心思玲珑的他大底已经猜到来人是谁了。
郭守仁迅速转身,低头叩首道:“下官见过隋公子。”
这句公子当然不值得他郭守仁的叩首大礼,但那位隋朝的太子却可以。
“放肆!”身后杨自在怒斥道。
此时郭守仁已经是汗水打湿了官袍。
“好了。”已经从军营赶回来的隋便摆手说道:“夫子你这般气盛可容易伤身体。”
然后他走到郭守仁面前,将这位郡守大人搀扶起来,说道:“不要把夫子的气话放在心上,平日里他可时不时就夸你几句。”
被拆台的杨自在冷哼一声。
郭守仁闻言满脸通红地说道:“老臣惶恐。”
“万般事我们坐下说也不迟。”隋便看向郭守仁,说道。
郭守仁闻言手足无措没有半点一城郡守的仪度。
他可以硬着头皮同恩师齐坐,但万万不敢同这位本该继承隋朝大统的储君同坐。
隋便轻声说道:“今日在这里我们没有这么多的规矩。”
最终院中三人先后落座。
隋便看着石桌上那道金黄旨诏,说道:“在救下董和后就该知道会是这样,所以郭郡守其实没必要跑这一趟,所幸也是没与都护府长史撞上,不然只是门外那队披甲精锐就会让大人你百口莫辩。”
郭守仁闻言缄默不语,是他鲁莽行事了。
“不过郭大人的这份心意隋便记下了。”隋便满脸正色地看着郭守仁,说道。
后者闻言强压下内心那份激动,他知道这句话就表示对方已经向自己许下了一份承诺。
不过紧接着他摇摇头,诚恳道:“隋公子万万不可这般说。”
身旁杨自在捋了捋胡须,不着痕迹地点点头。
这就是寻常百姓口中帝王于朝臣的权御之术。
这种术道仿若生来就是为了帝王家的龙子龙孙所准备。
无师自通。
约摸一炷香后,有人见到郡守大人满面春风地从隋家走出,继而带队返回了郡守府。
等到郭守仁离去,杨自在沉声说道:“此人可信。”
隋便淡淡一笑,道:“我从未有所怀疑。”
因为他知道这位郭郡守一直是老人所看中之人,不然当年也不会带他赶赴西洲。
而像郭守仁这般的,整座北庭都护府其实还有很多。
甚至大梁十八道七十二郡一百零八城也有不少人“包藏祸心”蛰伏而动。
有些是这位老人随意落子,也有些是他精心布局。
这场谋划,其实从很多年前就开始了。
然后隋便起身对着这位昔日学识冠绝天下的杨太保执手行礼道:“学生谢过夫子。”
杨自在正襟危坐坦然受之。
最后一老一小两人心有灵犀般目光落在那道旨诏上。
“着陪戎校尉隋便即刻进京述职,官升云骑尉”。
已经返回郡守府的郭守仁屏退心腹独自坐在书房中。
他看着面前那叠上等的雪白宣纸,思量片刻后提笔然后又缓缓放下。
所以宣纸上依旧是空无一物。
最后房中传来爽朗笑声。
在笑声过后,这位已近知天命的男子微微攥起拳头,喃喃道:“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做那扶龙之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