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被拘束久了,外人视为圣境的昆仑丘,在瑶姬看来并不觉得有甚稀奇。
满心满眼被新奇填塞的小仙子,此时早忘了替她掩护外逃的那些难兄难弟,更不会知道,整个参界精灵被发配到玉山的遭遇。
玉山贫瘠苦寒,对人参们,是个残酷的挑战。
孤鹜岛仙侍迎了上来,是个与瑶姬年岁相当的小可爱,翠莹莹的仙裙包裹着娇小玲珑的身段,未语先笑明眸善睐。
“仙子可以叫我落英,我家仙君吩咐即日起到您身边侍奉。”她恭敬地介绍自己。
瑶姬几乎属于野蛮生长,最是不习惯这般中规中矩。
上前一把揽住落英的肩膀,大大咧咧道:“不必如此客套,你叫我名字即可。”
说着,也不顾落英满面震惊,大笑两声迫不及待道:“快说说,你们这里最好玩的地方在何处?听歌舞这般热闹,不如先带我去瞧瞧好了。”
落英小仙侍当然震惊,这就是仙君所言,至高至尊的仙子?
是了。想必至高至尊的仙神,原该便是这般……这般至纯至朴的吧!
小仙侍自动脑补一番,便没了什么压力。
“仙子要看歌舞,我这便带你去,只是……”她有些迟疑道:“那些个善歌舞的姐姐们,都不大好相处。”
瑶姬洒然一笑,再不好相处还能有窫窳神君和少昊帝君难以忍受的?
挥臂做斩,瑶姬气势十足道:“无妨!我什么臭脾气的仙神没见过!走了,一切有我。”
貌似,这言行当中,糅入了不下于三位仙神之精髓,端的至尊至圣。
落英眼里涌起浓浓的崇拜,指了前方一处馆阁带着瑶姬一径而去。
……
天宫东天门,守门神将的身影,在最后一缕夕晖中拉出颀长的影子。
又是一日即将过去。
少昊站在天门外,仰望西方天穹那梦幻般的霞彩。
脸色,也因这霞蔚光怪陆离。
太子俊按落云头,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心上滚过强烈的不安,他稍作镇定缓步上前。
“叔祖,您来了。”熟络的招呼。
少昊并不转身,眼眸之中倒映着霞色。
他浅淡笑道:“太子一早就离开昆仑回了天宫,此时方至天门,莫非是迷了路?”
太子俊摸不准这话深浅,讪笑着回以两声‘呵呵’。
少昊微微扬起下巴,仿佛陶醉于漫天美景,说出一句于太子俊而言模棱两可的话来:“嗯,红光益发能干了,到底是自家下属可心。”
红光者,专司云霞钩织布控之仙神,属白帝家臣。
太子俊不好贸然接话,他心下清楚这神来者不善,但少昊不挑破,便也假装不知情。
顺着少昊的话头,不自觉就有了恭维之意味:“叔祖的家臣向来能干。”
毕竟,做贼心虚。
“太子今年多少岁了?”少昊转过脸来,意味不明地笑问。
太子俊心头警铃大作,明知这话就是坑,但又一时看不透‘坑’在哪里,只得如实言说:“叔祖忘了?过些日子就是我两万岁的整生辰。”
“两万岁啊!”少昊颇为感慨,端详太子俊的眉眼,和脖颈:“一表人才,大有作为的年纪。”
下意识缩了下脖子。
两万年的相交,太子俊算是比较了解这位叔祖了。
以他看来,越是如此云淡风轻的少昊,才越危险。
要说纯聊天,谁信?
想了想,太子俊依然没有勇气,勉强呵呵道:“叔祖过誉了,还有许多需要向您学习的地方。”
少昊抚了下巴,摇头轻笑:“人界有句话,本君觉得十分有道理,想知道是什么吗?”
能说不想知道吗?
太子俊拿出足够的求知欲:“还请叔祖赐教。”
少昊低沉的嗓音,充满了知性与智慧:“一个男人,必然会因为一个,或者几个女人而成熟。”
呃?不懂。
太子俊懵懂的表情,少昊早在预料之中。
他走上前,拍了拍太子俊的肩膀,语重心长丢下一句:“慢慢的,你就会明白了。”
太子俊愣怔半晌,再回头时少昊已驾云远去。
望着那朵披染了虹霓之色的云朵,太子俊眼皮跳了几跳。
总觉得,是被套路了。
“你们先回碧落宫,”他吩咐神卫:“我去紫霄殿复命。”
……
紫霄殿,天帝日常处事、起居的神殿。
虽名神殿,但却是天宫之中规模最大,最宏伟的一座仙山,于那渺渺朦胧之间、茫茫云海之上的所在。
就在前半晌,太子俊尚留恋孤鹜岛之时,这里除了协商成一桩姻缘大事,还发生了一场争吵,主角为中天浩然大帝,与凤王白帝少昊。
当时神殿之中,止有此二神,并无其他仙神在侧。
少昊在九重天溜达一圈没有等到太子俊,便再次回到了紫霄殿。
本以为是妥妥一个守株待兔,可是等了大半日,依然没有见太子俊回到天宫,少昊便知,瑶姬是被藏到了一个隐秘的地方。
至少,是他一时之间还想不到的地方。
被情爱冲昏头脑的年轻雄性,他以前就见过一个。
而瑶姬一日找不到,就有一日的危险。
太子俊被情爱冲昏了头脑,可天帝精明深沉,少昊绝不相信天帝会让瑶姬安然活着嫁入天宫。
想来想去,少昊决定再见天帝,这次他要把话挑明了。
面对少昊的去而复返,天帝略有些讶异。
但今日按照自己的意愿给了瑶姬一个侧妃之位,还是秘不外宣的那种,他很有一些志得意满,与少昊的冷嘲热讽形成鲜明对比。
“二弟还有事?”天帝笑问。
少昊笑着挖苦:“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珑俊不愧是天帝一手教导出来的好苗子。”
充分表现了包容与耐心的天帝安抚道:“如你所说,他要真做了什么坏事,吾自会秉公论处,无须含沙射影嘛!”
“秉公而论?”少昊一屁股歪在玉案上,讥笑:“太子拐走了瑶姬,至今下落不明,你明显就是要和稀泥。”
天帝从神座中起身,缓缓走下神阶,笑道:“一把年纪了怎的还跟个孩子似的!你是作叔祖的,太子才多大,就不能让他一次?”
和稀泥跑不了了,且完全是一副长兄如父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态度。
少昊顿时恼了:“从下到大,我让他让的还少吗?但这次不一样,事关……”
他说了一半顿住,烦躁道:“算了,我不和他计较其他,把人好端端送去昆仑便是。”
天帝含笑,稍稍中和了面上那份久居上位的威严,宠溺道:
“你不说吾亦知晓,瑶姬事关西王母继掌大事,更与三界安稳息息相关,说不得还关乎你西方白帝的自由与否。唉!说到底,你还是不愿替吾多分担一点啊!”
少昊一改往日比较沉稳的老神做派,很是放飞自我地耍起了无赖:
“我不管你谋划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无意参与三界任何纷争,今日要么让珑俊把我的人交出来,要么你就索性准我回长留山,昆仑丘本不属于我职责在内,爱咋咋地。”
天帝皱了眉,目中神光跌宕,隐隐失了耐心:
“又来了!还要吾再说多少遍,嗯?几个神纪以来,昆仑一直游离于天宫辖领之外,上一任西王母陨落,正是神界有所作为的大好时机。魔界蠢蠢欲动,你并非不明白,难道真愿意令昆仑倒向凶魔?”
少昊耻笑:“三界分明,昆仑置身事外,这是太古时期就定下了的事。何况,青芧在时不就已然亲近天宫,甚至为了天宫还出征魔界,最后才重伤沉睡的么?”
“你这是什么话!”天帝呵斥:“青芧重伤吾亦心痛良多,可最后导致其彻底陨落,究其原因却是你监察不利,让那个瑶姬误闯圣地,致使昆仑秘境崩塌,绝了她醒转可能的最后一丝可能。”
少昊‘呼’地起身,张口欲辩却最终改了主意,冷哼一笑:“说的好像真的一样,昆仑秘境崩塌,历代西王母没了醒转可能,你该高兴才对。毕竟……”
“住口!”天帝勃然大怒。
少昊并不惧怕,但到底没有继续言语。
天帝压着怒气,面色不虞地又道:“当日昆仑动荡,你竭尽所能压制神力外泄,甚至不惜以离徽镇压,自身亦受损伤。这些情由吾怎能不怜惜?
但二弟,你我兄弟终归乃是手足,天宫安稳,方能令三界平衡,吾不要求你其他,那些诛心之论莫要再提才好。”
少昊撇嘴,转过头去嘀咕:“既是手足,又何必冠冕堂皇糊弄于我,自始至终,你要的就并非三界平衡。否则,也不必令我坐镇昆仑。”
“唉……”天帝叹口气,脸色渐渐缓和下来,颇为无奈地感慨:“可是,除了你,吾能全身心信赖的,还有何人?”
言罢,又好言好语着笑道:“吾知晓,你一直都喜欢无拘无束闲云野鹤般的自在闲适。等昆仑大局既定,吾允你这份自由就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该说不能说的,应做不能做的,都算是有了比较满意的答复,少昊只得见好就收。
不过,该保有的姿态还是必须要做足的。
略有傲娇地,少昊挑眉言道:“我又何曾不念手足之情,珑俊拐带之事总是无可抵赖的了,还不兴问上一问。”
天帝抚须微笑:“人不风流枉少年,况乎仙神。等他回来,吾自会给你个交代。”
“那最好不过了。”少昊起身欲走。
天帝又关切道:“你力据女魔头伤上加伤,吾心不安。给你送过去的药记得按时服用,继续调养个几百年,神魂就应无恙了。”
少昊头也不回,向后摆手飞出了紫霄殿。
天帝摇头苦笑。
……
与少昊在天帝面前不同,太子俊于自己的祖父跟前,永远都是毕恭毕敬的,臣子之礼重于亲情之仪。
同样,天帝对太子,看重帝位继承更胜于祖孙之情。
“拜见天帝。”太子俊一丝不苟地施礼。
天帝制式化地回应:“平身。”
太子俊站直了,目视神座下半部位置,看着那金色的仙袍下摆,恭敬道:“前日奉命去昆仑送药,在叔祖处又多耽留一日才回天宫,孙儿特来向您复命。”
天帝板着面孔,冷冰冰的态度,与在少昊面前袒护太子时完全判若两人:“耽留一夜,赶路一日,你是龙还是蜗牛?”
太子俊面容一僵,却并不予以解释,紧紧抿了嘴唇站在神阶下,一副甘愿受罚的倔强姿态。
看着这样的接班人,天帝不禁怒从心头起,一只玉符便兜头砸向殿中。
“你给我睁大眼睛瞧好了!”震怒的天帝,指向太子俊大喝:“莫要因小失大。”
太子俊捡起玉符,神力拂过抹掉其上的禁制,打眼一看不由愕然:“这是?”
他仰望天帝面孔,捏着玉符的手微微有些轻颤。
天帝满面威严,不假辞色地训斥:“此事吾已有了决断,你当早有判断才是,又何苦去昆仑惹是生非!”
太子俊涨红了面孔,隐忍而倔强地言道:“可是,孙儿无意羲和公主。”
“放肆!”又是一声呵斥,天帝冷笑:“你说无意便无意了?羲和之国与天宫本为姻亲,此事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
他起身,走下两级神阶,冷酷地宣告:“吾不介意让那昆仑妖仙灰飞烟灭!”
太子俊仰望祖父的眼里,涌起阵阵不甘:“您不能这么做!”
天帝轻蔑一笑:“你该明白!一个小小妖仙,于这天地间不过一蜉蝣而已,不用吾动手,也只是朝生夕死。你又能护她多久?”
“我……”太子俊迟疑一瞬,改变了主意。
他试图否定道:“天帝明鉴,我与瑶姬不过一见如故,断无其他逾矩之处。”
说着,觑眼看向天帝:“至于与羲和国公主联姻之事,孙儿不乐意并不干其他,只是单纯觉得自己还小,不想这般早定亲而已。”
天帝闻言,面色和缓不少,言语却不见半点退让:“两万岁,是还很年轻,但你不急,吾却等不得。珑俊啊……”
听着这声拉长了的叹息,太子俊眼神顿时黯然了,他低下头,面上闪过一丝无奈,一丝颓败。
“你可知,当初吾为何要与你取名珑俊么?”天帝低沉的嗓音,说出的一字一句却堪比黄钟大吕,铿锵激荡回旋神殿之中。
他絮絮叨叨言说开来:“帝者,君也。自你出生那日起,五彩凤鸟、各色瑞兽不召而来,围绕紫霄殿绕梁三日啼鸣不绝,吾便预见,你将会为天宫继往开来而建立不世出之大功勋。”
许是这般言语听得久了,太子俊配合倾听得也久了。
天帝才一停顿,太子俊适时躬身,言道:“孙儿惭愧,孙儿惶恐。”
接下来,自是那一套熟悉的说教,不外戒骄戒躁、发愤图强之系列励志训导。
良久,天帝的苦口婆心,在一声叹息之中告以结束。
太子俊急忙收回神游太虚的心思,又是躬身一礼:“天帝教导,莫敢不从。”
天帝拂袖,漫步登上神座,背影挺拔如松。
“罢了罢了,你且回去好好反省自身,余事吾自会打发人收拾。”说一千道一万,要强如天帝这般古神,面对孙子也还是难以彻底清除血脉伦常带给他的牵绊。
为孙子擦屁股这种事,怕是没少干。
坐进宽大奢华的神座,见太子俊还立在阶下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天帝皱眉。
一手带大的孙子,还能不清楚他的所思所想?
天帝既有成就感,又颇为看不惯地道:“吾乃神界天帝,还不至于跟小小妖仙过不去。就你这般,何时成才?”
挨了一通训斥,太子俊此时才放下心来,施礼轻快道:“是。孙儿这就回去闭门苦修,争取早日成才。”
天帝不耐烦地挥手:“生辰之前,无召不得擅离碧落宫,吾会每日监察。”
“孙儿遵命。”太子俊乖巧应了,倒退几步走出神殿。
背转身,他嘴角一掀,露出释然又明快的笑来。
瑶姬的事,并非没有斡旋余地。
既然带她出来,去留,自然由他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