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航觉得自己的眼皮沉重,好像灌了铅。他艰难地睁开一条细缝,满眼都是温暖的光色。
由于刚刚苏醒,他的头还有点晕,看到的一切都是朦胧的。只能听到‘咕咚咕咚’烧水的声音,还有某个熟悉的脚步在厨房腾挪。
是梦吗?
楚子航难免想到从梅逊克里克矿场离开转入校医院醒来的那一天,睁眼看到就是这样的温暖,还有那个逆着光的女孩,就是天使要亲吻他的额头。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因为他的嘴唇干裂,身体不听自己的使唤。仿佛只有意识从这具躯壳中苏醒,并没有灵肉交融。
“师兄你醒了?”惊喜的声音忽然从某个角落传来,随着小碎步一起过来的,还有那股草木的清香。
楚子航终于可以自由活动身躯了,他睁开眼。
第一眼看到的依旧是逆着光的背影,婴儿肥的小脸上带着天使般的笑容,那对小虎牙轻轻咬住下唇。女孩的嘴唇很软,是樱花的颜色,类似果冻的质地,齿与唇接触的时候,那一抹樱色晃了一下,令人不禁想到电视中那个摇摇乐果冻的广告。
“夏……弥?”楚子航舔了一下嘴唇,喉咙干到被砂纸蹭过一样。
“是我啦,是不是又把我看成天使姐姐了?”夏弥歪着头,笑。
她今天穿了一件无袖的白色T恤,下身穿着天蓝色的七分裤,被水洗到微微发白。身前套了一件淡色缀花的围裙,满手面粉,休闲又居家,浑身上下洋溢着邻家小妹妹的气息。她的另一只手握着水杯,里面是晾凉的白开水,面粉在杯壁的边缘留下了淡淡的指痕。
不用说也知道那是给谁的。
“谢谢。”楚子航很了解夏弥,有些话他不方便去接,即使不接这个女孩也不会生气。
他从夏弥的手中接过那杯水,杯子上面残留着女孩掌心的温度。在他接过水杯的时候不小心碰到夏弥的手背,指尖迅速发热、滚烫,异样的酥麻感蔓延全身。
“怎么回事?”楚子航在心里说,将杯中的白开水一饮而尽。
他将杯子重新递还给夏弥,掀开白色床单,想要起身下床,脑后的余痛让他险些摔了一个踉跄,连忙在夏弥的搀扶下重新乖乖地躺了回去,还盖着羽绒被。
“这是哪?我怎么会在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连续三个问题。
楚子航只记得自己正提着七宗罪寻找大地与山之王,在路上遇到了小偷,本想去帮忙就忽然晕倒了。记忆在这里戛然而止,不过根据阳光可以确定这绝对不是昨天。
“师兄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一上来就是铺天盖地的问题。”夏弥慢悠悠地说。
她在床边坐好,笑着晃荡自己的小腿。那双毛茸茸的棉拖鞋是小兔子的图案,两侧还有兔耳般巨大的装饰,她弯起脚趾,小兔子的眼睛鼓了出来,气呼呼地盯着楚子航。
“首先,这里是我家,你只昏迷了大半天,准确的说是十五个小时。”过了一会儿她才继续说,“没有出现那种一觉醒来已经过去几年了,现在韩剧都不那么拍了。”
楚子航点头,他有点好奇。究竟是什么人用什么手段让他昏迷了,那个女孩丢失的钱包有没有找到?罪犯有没有被抓到?
他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等待自己得力的下属说明真相。除此之外,楚子航还记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他的大脑浑浑噩噩,觉得有些不对劲,只不过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夏弥正小心翼翼地把玩着她栗色的发梢,绕着食指缠了好几圈。只不过动作小心翼翼地,还有点笨拙,就像是怕把头发扯下来一样。
“其次,因为某些事情,你昏倒了,是本姑娘把你背到我家来了,你好沉的知不知道?看起来这么瘦身上全是肌肉,硌得我后背疼死了!”夏弥拍了拍手上的面粉。
“我怎么会睡了这么长时间?”楚子航又问。
他的睡眠十分规律,混血种都是身体素质好到吓人的变态。而且头还特别疼,就像被人用板砖往后脑勺敲了一下。
“额……这个你就要去问陆教授了,我不知道。”夏弥说到这有些心虚,侧过头,不用正脸看他。
关于楚子航是如何晕倒的这件事她不得而知,敬爱的陆教授也没说。不过他为什么会昏迷倒是知道一点——昨天手术完成后,陆离用大地与山之王的龙血对他进行了洗礼,目前处于脱胎换骨的一个阶段,再也不用顾忌施展暴血堕落成死侍。
简而言之,楚子航被龙王真心实意地祝福了,获得一系列的强力buff。
“陆教授?”楚子航的声音稍稍提高,“他不是被困在奥卡诺根湖了吗?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教授在那座尼伯龙根中找到了出口,等出来时就已经出现在这个城市了。他老人家在昨晚已经把大地与山之王解决掉了,耶梦加得与芬里厄再也不会出现了。”
这是早就准备好的说辞,也是陆离对混血种社会的解释。
楚子航有些动容,挑起细长的剑眉。他真的只是昏睡了十几个小时,而不是十几年?短短的一夜时间,复苏的龙王被处理掉,陆老师平安归来,岌岌可危的混血种社会再度恢复了安定。
这件事处处透着古怪。
那个神秘的奥卡诺根湖尼伯龙根为什么连接着这座遥远的城市?陆老师是如何锁定大地与山之王的?自己又是被谁击昏的?迷雾笼上心头,一切又一切就像找不到线头的毛线团,只是他已经不想去问了。
结果是好的。
屋内忽然响起了汽车鸣笛般的声音,是烧的一锅水开了。楚子航看见夏弥懊恼地一拍脑门,急匆匆地跑向厨房,嘴里还念着‘光顾着给你解释情况忘记还烧了一锅水’。
“师兄,你喜欢吃什么馅的饺子?”夏弥的声音遥遥,“我包了猪肉茴香的、鲅鱼馅的、牛肉大葱的……还有虾仁三鲜的!”
“都可以。”他说。
“师兄你就不能说‘夏弥你包的我都喜欢吗’?这样说我会很高兴的。”夏弥嚷嚷,“你知道‘都可以’和‘随便’是一个意思吗?都是用来敷衍人的。”
楚子航难得的有点囧。
他这才想起与夏弥那个来家里吃饭的约定,却猛然出了一身冷汗,这里是夏弥的家,那他的爸爸妈妈弟弟岂不是都在这里?她要是昨夜把一个大男人带回家,还过了夜,这让她的家里人知道会怎么想?
不,不是这件事。
现在他的意识清醒一点了,终于想起自己忘记了什么——从夏弥告诉他这里是她的家以后,他就注意到屋里只有两个人的心跳,今天是双休日,她的家人在哪?
何况……这间屋子的格局根本不对劲。
他躺着的那张床正对着门,背后是巨大的落地窗,白色的蕾丝纱帘遮住了巨大的阳光,才让屋内出现如此变幻如水波般的光色。厨房就位于左侧的角落,被那种便携式的隔板挡住,半透明的硬塑料隔板上画着一朵雪中傲放的寒梅,鲜艳得如血。
屋内只有一张床,家具以及装修看起来都有点眼熟。
“你一个人住吗?”过了一会儿后,楚子航问。
“是……是啦。”过了好久好久,久到楚子航以为这个问题不会得到答案,犹豫的声音才从厨房中传出。
将饺子下锅以后,巨量的蒸汽在厨房内弥漫,夏弥倚在门框上,还是笑,只不过笑容有些惨淡,与刚才的神采飞扬判若两人。
“师兄,对不起,我骗了你。”她说,“这是我家没有错,不过家里只有我一个人。这是个很长的故事,我以后慢慢说给你听。”
“好。”楚子航点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也有。背后的阳光更加刺眼,风吹着梧桐树沙沙地响,十一月已经听不到蝉鸣,屋里还有点闷热。
那种熟悉感再一次从大脑中苏醒,楚子航嗅到了一股老旧的气息,那是翻开泛黄的影集,时光扑面而来的腐朽。
“在你来到卡塞尔学院之前,我们……是不是见过?”他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夏弥在提问前已经转身进入了厨房,正拿着一个水瓢往锅里添水,饺子要煮三开,看着那些在沸水中翻腾如一只只圆耳朵的水饺,笑得很开心。
关于这次提问,她很轻描淡写地说出了答案:
“是的,我以前就是仕兰中学的,后来才转到北大附中,我们是校友啊。篮球队的啦啦队队长、舞蹈团团长都是我。我们的天空多澄澈……习习凉风……”
到最后她哼了一首仕兰中学的校歌,每逢重大场合都会出来播放。
“真的是你啊……”楚子航无声地笑笑,将笔直的腰板靠在床头。
怪不得记忆当中那个女孩的脸与夏弥的容貌重合了,梳着高马尾跳舞助威的啦啦队队长是她,穿着黑色紧身衣练瑜伽的舞蹈团团长也是她,和自己看那部爱尔兰音乐电影的也是她,在水族馆指着海龟笑的女孩还是她……
他隐约猜到了什么,但是并不想说。这样就足够了,不是么?
楚子航摸出手机,登陆守夜人讨论区,标题果不其然是‘陆离归来’与‘大地与山之王被消灭’的庆贺。就连官网的配图都用了喜庆的图片,好似即将迎来百年校庆。
夏弥仍旧在厨房里乐此不疲地煮饺子,楚子航觉得屋里有点闷,伸手拉开了落地窗上空的玻璃,凉爽的风吹在狮心会会长的脸上,额前的发丝乱舞,在脸上蹭得痒痒的,很想打喷嚏。
“饺子来咯!”厨房里忽然传来欢快的声音,“师兄你现在能下床了吗?帮我搭把手,我煮了好多饺子!”
楚子航在床角找到了一双崭新的、尚未开封的男士纯棉拖鞋,打开塑料包装,掀开羽绒被下床。经过短暂的休整后,他已经恢复了基本的行动能力。
现在这具身体还是虚弱的,只不过有点不一样,某种他从未听过的反应正在血液内进行,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他总觉积攒了无穷无尽的力量,仿佛一拳就能打破填充钢筋的混凝土墙壁。
“楚少爷?别站着发呆了,快来帮我的忙!”
夏弥在长桌前放下装着饺子的瓷盘,手指被烫得通红,她轻轻地哈气,又蹦蹦跳跳地捏了捏自己的耳朵。
“好。”楚子航跟随她的脚步进入厨房。
夏弥果真煮了一大锅饺子,有了楚子航的帮忙运输这项工作快了许多,他不断地端着两盘饺子在客厅与厨房穿行,滚烫的瓷盘边缘对于他来说不值一提。
很快那张老旧铺着新买的桌布的长桌几乎全被填满了,夏弥仍旧在厨房里忙碌,只听到‘刺啦’一声,呛人的焦糊香味弥漫在屋内的每一个角落。是辣椒油,她刚把沸腾的热油分批次泼在装着辣椒面的碗里。
“蘸料来了!”她将蒜泥、酱油、辣椒油以及用石臼捣碎的蒜泥,分批次从厨房里端了出来。
楚子航有点吃惊,他不记得什么时候对夏弥说过自己吃饺子的口味,尤其是他更喜欢配酱油而不是醋的这件事。
“好丰盛。”他回到厨房,却发现饺子已经全部运到餐桌上了。
夏弥笑得更甜了,骄傲地挺起胸膛:“那是,本姑娘的厨艺可是无可挑剔的。还有两道凉菜呢,师兄你先出去,别在这里干扰我的发挥。”
楚子航被一双白嫩的手推了出来,望着上衣背后面粉的白渣,他无奈地笑笑,在椅子上坐好。
很快夏弥端出了最后的两道凉菜——凉拌折耳根与红油肚丝,她给自己和楚子航分别舀了一勺饺子汤:“原汤化原食,我宣布,午饭正式开始!”
她总是闹闹腾腾的,楚子航只是微笑,忽然僵住了。因为他打开用来通风的窗户,忽然灌来了一阵强劲的风,正好吹动夏弥的头发,让整体稍稍歪了一点。
“你的头发?”楚子航觉得自己出现了错觉,夏弥好像戴着一顶假发?她这是做了化疗手术而秃顶了吗?
“啊!”足有上百分贝的噪音瞬间炸响,夏弥捂着额头原地起跳,一脸世界末日到来的惊恐,“谁开的窗?”
说完她在长桌的另一头迅速前倾身体,如一只待捕食的猎豹逼近楚子航,巨大的阴影瞬间将楚子航遮住,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师兄,你都看到了?”
“不,我什么也没看到。”楚子航慢斯条理地说,脸上的表情还有三分茫然,七分无辜,一看就是老影帝了。
“少来,我才不相信,本姑娘要让你物理忘掉!”夏弥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根棒球棍,手掌吻着光滑曲面的球棍上端,一脸狞笑地向楚子航靠近。
“我觉得可以先吃午饭,饺子凉了就不好吃了……”
两人的追逐与打闹声在风中蔓延,太阳在她们的背后偏移,两个追逐的影子越来越近,阳光里是温暖又暧昧的味道。
……
陆离打了一个哈欠。
他面前半截身躯石化在岩缝里面的巨龙眉心,多了一个菱形的痕迹。犀利的目光穿过层层障碍,直入芬里厄的精神世界。
这条龙已经缩小到宠物大小,形态可掬,看起来属于那种看上去蠢蠢的、喜欢拆家的哈士奇。事实上他的确在‘拆家’,用红粉色的舌头在旁边的女孩脸上舔来舔去,还蹦蹦跳跳地说:
“姐姐陪我玩。”
浑身笼罩在铁甲中的耶梦加得似乎认命了,那种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被熄灭,扭曲狰狞的面部上多了一丝柔和,任由温润的舌头蹭过脸颊,满脸的无可奈何。
“大功告成。”陆离得意地吹了一个口哨,拍掌抖落上面的石粉。
他一夜都没有合眼,彻底掌握了这座尼伯龙根,设立了新的规则。为了外界的安全,他并没有让芬里厄的智商恢复正常,也没有治好他的伤势,不过凭借对方庞大的生命力,在这里活上一千年也没有问题。
“喂。”不属于巨龙的冷厉嗓音从它巨大的牙齿中吐出,“你想要豢养我们?”
陆离本来已经准备转身离开,听见身后的声音询问,并没有回头:“我可不喜欢养一些危险的宠物,装备部那只名叫‘杰瑞’的老鼠都比你们可爱。”
“为什么不杀我们?”耶梦加得问。
“这个问题非要一直问吗?”陆离说,“二战的时候罪大恶极的***也没有全部死亡,战争从来不是以一方的彻底灭绝而结束。目前看,这场局部的战役是我赢了,我不想杀死我的俘虏,这个回答你满意吗?”
耶梦加得沉默了一瞬,又问:
“你要把我们关到什么时候?”
陆离终于转过头,含着笑的眼睛微微向巨龙瞥了过去,反问道:“你在玛雅人的金字塔上,终究看见了什么?”
“我看到大地臣服在我的脚下,高山为我竖立起唯一的王座。”耶梦加得冷声说。
“不错的未来,等你到了新世界之后,愿意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和我无关。”脚步声越来越远。
“新世界?”耶梦加得的声音满是疑惑,只是这次她的问题没有得到解答。
在陆离的背后是黑暗重新将月台封闭,岩石中的龙就像一尊石雕,仔细看那些星辰状的线条涂满了整块岩壁,离远了看就像一株巨大的树,再更远的地方看就像一根金色的长枪,杀意盎然,牢牢地守护着这个领域。
而在这处广袤空间的中央,是一座尚未拆除的彩钢房,它是个现代的设施,和这里格格不入。
“辛苦你了,我估计你得在这里待上几年了。”他对着窗口说。
窗口中可以看见数台崭新的医疗设备,那张夏弥躺过楚子航后来也躺过的床上,安静地坐着一台机器人。它由纯金属打造而成,肌肤的表面闪着森然冷光。
本来他的眼睛是黯淡的,可听到这句话以后,电脑开机的音乐悄然奏响,一双红色的瞳孔在黑暗中睁开。
“是。”他微微点头。
与迷宫的守门人道别之后,偌大的空间完全被黑暗吞噬,移动的陆离是这方天地唯一的光源。最终他在幽深的隧道前停下,微微下蹲,被封印的巨龙海蒂睁开怨毒的双瞳。
“行了,别这么看着我,我估计最慢三年,最快一年,你就不用待在这里了,会被我打包送到新世界去。”
陆离挥挥手,那些刺破血肉的树枝化作光点消失,如萤火般落在龙类的伤口上,它的伤势正在迅速愈合。
“哦,丝蔻儿也是,你不会觉得孤单。”紧接着他又补充。
停下的脚步再次挪动,得到自由的海蒂却没有对那个背影发动进攻,因为这里已经不是大地与山之王建造的尼伯龙根了,一切的权限都在改变,别说言灵,连肉体力量都被完全封印。
土元素堆聚在巨龙的脚下,顺着肌肤的纹路向上蔓延,渐渐填满了龙鳞之间的缝隙。它干枯、石化,彻底变成了一座雕塑。
幽深的隧道中,一辆崭新的列车亮起了灯,如剑一般刺破黑暗。车内空无一人,倘若它的装修再赛博朋克一点,定会让人以为这是来自未来的科技。
他最后回头眺望了一眼破旧不堪的月台,最后转身跳入轰然弹开的车门,铁轨上是四处飞溅的落石,来源于一天前的那次战斗。
在刺眼的光芒中,陆离的影子从月台上消失,车与人伴随着晃晃荡荡的响声离开,上空倒挂的镰鼬也纷纷石化,列车所过之处就像冰封了整个世界。没有任何生机,不允许任何人踏足。
远处的摩天大楼中。
办公室内挂着一张世界地图,褐色的羊毛毯铺满了地面,正中央的图案是一头满载着死人尸骨的黑龙,摇摇欲坠滑落无底的深渊。红木办公桌上摆着一台老式的座机,旁边的水杯中斟了一杯苏打水,里面泡着的柠檬正冒着细小的气泡,没有一个人。
忽然这台电话响了。
门被推开,一双踩着黑色丝袜的长腿迈了进来。在她的背后,巨大的沙发上窝着一个头发款蓬蓬的女孩,就像顶了一朵蘑菇。她戴着黑胶镜框,正对着手中的电话大声嘶喊:
“对!把我们手里的股票全抛出去,是四块九毛七不是四块九毛六!这是一分钱的事情吗?一分钱乘五千万是多少?”
酒德麻衣带好了门,把苏恩曦的声音全部隔绝在外面。
“老板……”
“那部手机已经不能工作了吧?”
这是一个未卜先知的能力,那台播放尼伯龙根内部录像的手机在不久前屏幕漆黑,最后的影像是陆离抬头对着天空看了一眼,仿佛穿越了时间与空间,与万米之外的人对视。
“是,我猜测陆离已经彻底掌握了那座尼伯龙根。”酒德麻衣轻声说。
“麻衣你的炼金术造诣最近又提高了。”轻佻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那里已经被彻底封死了,想要进入的人会遭到无情的攻击。后果不亚于被冈格尼尔射中,真是了不起的炼金术。”
到最后声音变成了感叹。
酒德麻衣就站在桌边,仔细盯着苏打水里面升腾的气泡:“抱歉,老板,我们没有完成您交代的任务。”
“麻衣你错了,你以为我是来问责的吗?”那个稚嫩的声音多了一丝老成,“一切都在按照我的剧本上演,包括卡塞尔学院多了一个美少女。”
酒德麻衣有些迟疑,陆离的‘脑桥中断手术’和分离灵魂不亚于普罗米修斯盗火的意义,这是窃取神的权柄。从此卡塞尔学院多了一个龙王级别的力量,怎么看都不是好事。
“她的力量很弱,又无法孵化出庞大的龙躯,不值一提。”老板说,“在猎人网站上公布那个齿轮的秘密吧,我已经通过快递把文件发给你了。”
“是。”酒德麻衣回答。
“你们的休假也到此为止,下一站是格陵兰冰海,我们的最终好戏即将在那里上演。”老板说,“是时候赶走那个讨厌的人,让我们的屠龙英雄路明非粉墨登场了。”
粉墨登场并不是一个褒义词,酒德麻衣也来不及为老板科普,他就是这样一个随性的人,何况电话已经挂断。
沉默良久后,她抓住那杯苏打水,一饮而尽。然后潇洒地转头,无声地打开会议室的大门。
客厅里苏恩曦依旧在拨打电话,这次不是她麾下公司的实习生出了问题,而是由于某个石油出产国因为局部战争摧毁了一片油田,熊熊大火燃烧,国际原油的价格将会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持续上涨,告诫手底下的人赶紧低价买入,趁着这个消息还没有扩散出去。
“老板的电话?”当苏恩曦交代一切后,在沙发里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
“是,我们的休假结束了,下一站是格陵兰冰海。”酒德麻衣精准地传达了老板的任务。
“这算哪门子的休假?”苏恩曦苦笑,“来到这座城市这么多天,我连商场都没有逛过,一直处理小白兔一号、二号的事情,身上都要长毛了。”
说到这里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可好,刚准备逛一逛,又要去格陵兰冰海执行任务。你说老板是不是对休假有什么误解?我们可真是丫鬟的命小姐的身子。”
“有时间你亲自向老板请教吧。”酒德麻衣耸耸肩,一脸爱莫能助,“不过我得纠正你一点,我可不是毫无战斗力的文职人员。”
“那你这是丫鬟的命丫鬟的身子,还不如我呢。”苏恩曦一脸不屑。
“找死是吧?我掐!”酒德麻衣飞扑过去,要去扯她的脸蛋。
巨大的玻璃幕墙上是两个嬉戏的女孩身影,酒德麻衣骑在苏恩曦的身上,长发落在那张素玉似的白皙面孔上,发梢边缘让她的鼻翼痒痒的。酒德麻衣用长腿将苏恩曦绞起,一只手去掐她的脸蛋,另一只手在她的咯吱窝挠,苏恩曦发出了鸡叫的声音,肌肉紧绷且抽搐,眼泪都要下来了。
此时门外站着一个身穿天蓝色工作服的年轻男人,胸口印有‘SF’的logo,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轻轻按了门铃。
风铃般清脆的声响在顶楼弥漫,渐渐直穿云霄,消失在变化莫测的云层中。
……
那座位于东八区的城市传回了凯旋的消息,是一个阳光明媚的艳阳天,正好是正午。而芝加哥则位于西六区,此时美国已经结束了夏令时,所以两座城市直接相差了十四个小时。
芝加哥时间晚上十点,校长办公室。
昂热端着一杯马天尼,远眺窗外。
卡塞尔学院已经彻底变成了欢腾的海洋,哪怕是装备部的那帮疯子也从地下实验室离开,前往餐厅与学员们参与了这场莫大的狂欢。他们又一次取得了卓越的战果,大地与山之王,确认死亡。
古朴小楼的天井上是晃来晃去的松鼠,它们毛茸茸的尾巴抽打在屋顶,声音仿佛落叶被秋风横扫。那双黑宝石似的眼睛转来转去,时不时把爪子递到嘴边,那是校长特意丢在窗外的坚果,已经用工具磕出了一条缝,让这帮小家伙也参与了庆典。
“你这个时候应该微笑,而不是冷着脸好像要给别人送葬。”醉醺醺的声音慢慢从楼梯上传来。
脚步声有些虚浮,昂热从窗外收回目光,正好看到了拎着啤酒上来的副校长。他喝得酩酊大醉,酒水打湿了领口,扣子只系着三颗,还时不时往嘴里丢坚果。
昂热要是没看错的话,那应该是他丢到窗外分给松鼠的礼物。
“在你没来的时候,我已经笑到脸上的肌肉都僵硬了。”昂热靠在自己舒适的椅子上,“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我是那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吗?”副校长在另一张椅子上坐好,长长地打了一个酒嗝。
“你是,”昂热说,“另外你的成语水平越来越好了,副校长阁下是否重新考虑一下在学院内教课的事情?就算不教炼金术,开设一个中文补习班怎么样?”
副校长打了一个哈欠,肚子上的赘肉颤颤巍巍地晃了一下,“有道理,只不过想听伟大的弗拉梅尔导师讲课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起码要达到我的要求。”
昂热难得幽默了一下,“你的要求不会是只要女学员,三围还要到达特别夸张的数字吧?”
“不愧是我的老朋友,懂我!”副校长竖起大拇指,“最好年纪再大一点,这样我的儿子曼施坦因的择偶对象就有充裕的选择余地了。我昨天见到他,天哪……他的脑袋真的能用秃顶来形容吗?刻上六个香疤戒点就能出家当和尚了!起码是方丈那个级别!”
昂热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龙血传承的基因也是递减的、不确定的,弗拉梅尔仔细打扮一下还能用‘风华正茂’来形容,曼施坦因则是无药可救的糟老头子。再过个几十年两人站在一起,不知情的人绝对会认为父子关系是颠倒的。
屋内静了一瞬,那个玩笑之后谁都没有开口,变成了一个僵局。
两人正在对视,昂热小口抿着马天尼,副校长大口畅饮啤酒,好像在玩名叫‘谁先说话就输了’的游戏。
“好吧,你赢了,我听说你在剑桥学过禅定,我可没有这个本事。”副校长举双手投降,“我找你的确有事,我想知道真相。”
这场胜利太过匪夷所思。
陆离离奇的从奥卡诺根湖出现在万里之外,要知道去营救他的本部小队刚刚抵达,还没来得及下湖破冰呢。而大地与山之王这对双生子的死亡也过于离奇,毫无征兆地被找到、杀死,连龙骨十字都没见到。
许多人都是一头雾水,不过昂热宣布了欢庆的消息,只有他知道真相。
“就知道你会来问我。”昂热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叠厚厚的报告,“这是不久前陆离用传真发给我的一份方案。”
副校长狐疑地接过那份报告,标题写着“脑桥中断手术”。他快速浏览了上面的文字,酒瓶从手中滑落,白色的泡沫溅了一地。
“喂,我的地板。”昂热有些心痛。
副校长几乎是用颤抖的手指依次翻过那些白纸,满脸都是震惊与呆滞,“现在是心痛你地板的时候吗?这是比尼伯龙根计划还要恐怖的想法,是窃取神灵的权柄!”
“可是我们已经成功了,那个名叫夏弥的A级学员已经不是大地与山之王耶梦加得,而是属于混血种,属于卡塞尔学院。”昂热淡淡地说。
灯光下校长的侧脸被阴影覆盖,扭头望向窗外的感觉更像是冷峻的头狼巡视自己的领地。
“这个世界太疯狂了。”副校长失魂落魄地瘫坐在椅子里,“这种炼金术和现代医学结合起来竟然有这种威力,覆灭龙族再也不是一句空话。”
“我一直都不认为这是一句空话。”昂热说。
副校长缓缓将那份文件送还到桌子上,广阔的未来仍旧让他心神剧震。足足二十几张的报告书,除了详细介绍这个手术的原理以外,还在末尾附上了行动报告。
“可芬里厄没有死亡,与耶梦加得的意识一起封印在那座尼伯龙根里。”他说,“我非常好奇,你为什么没有提着折刀冲进去一刀了结他们的生命,而是坐在这里喝酒。”
“杀一条弱智似的龙,能给我带来复仇的快感吗?”昂热反问,“如果是发动那起事件的龙王,你当然看不到我坐在这里陪你喝酒。在不久之前,我和陆离有过一次谈话,他向我描述了未来的世界,我觉得那是一个蛮好的结局。”
“那位教授改变了你啊。”副校长轻轻叹息。
“不止是我,他改变了很多人。”昂热收回目光,将注意力转移到桌上的相框。
相框里是七个人在慕尼黑大学的校门前勾肩搭背,他们的头顶是脆嫩的藤蔓,是一个蝉鸣正盛的夏天。
拍摄时间是1898年6月17日。
“校董会那里怎么交代?”副校长又问。
这场战斗在混血种的历史中是一次大捷,可这次大捷卡塞尔学院同样没有得到任何战利品。青铜计划的开展好歹拿到了炼金刀剑七宗罪,还拍摄了青铜城内部的花纹,并不算一无所获。
“按照这份报告上面的交代。”昂热抽出最后三张纸,是这次的任务报告书。
只有倒数第三张是虚假的情况,描述了这样一个事实:
陆离用龙类检测仪寻找到大地与山之王,在尼伯龙根中发生了殊死的战斗。芬里厄与耶梦加得彼此吞噬进化后成为死神海拉,发动了灭世言灵‘湿婆业舞’。但是在陆离的浴血奋战下阻止了这个言灵的施展,并用‘罪与罚’的领域成功击杀这对双生子。
只不过力竭的陆离没有余力收集那具融合后的龙骨十字,只能任由它随着尼伯龙根一起化作尘埃。
“乍一看无懈可击,但仔细琢磨还是存在着漏洞。”副校长苦笑一声,“这样糊弄校董会,能过关吗?”
“他们就算知道这是谎言,也得接受这个事实。”校长说,“要不然他们能怎么样?换掉我重新推选一位校长?”
副校长满意地打了一个响指,“酷毙了,昂热。不过那头讨厌的老山羊,你觉得他不会召开校董会弹劾你吗?”
“你说弗罗斯特?”昂热挑眉,“加图索家族已经决定放弃对于校务的干预,他们现在一门心思都用在商务谈判上,可没有功夫召开校董会。毕竟这次任务的执行专员,是陆离。”
到最后他如狐狸一样狡猾的笑了起来,副校长也跟着笑,天井上的松鼠通过毛玻璃看向两人,带着‘你们是不是有病’的嘲讽眼神。
“真不知道那位教授做了什么,能让加图索家族全体上下这样投鼠忌器。”
“我也想知道。”
啤酒与马天尼的碰撞,两人一饮而尽。
“哦,对了,这次事件的原委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昂热扬起报告书晃了晃,“最开始我也被蒙在鼓里,只不过一个小时前收到这份传真,才弄明白事情的真相。”
“那太好了,我还以为只有我被蒙在鼓里呢,原来你也是。”副校长捧腹大笑,带着幸灾乐祸的味道。
昂热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只巨大的烟灰缸,里面装满了雪茄的灰烬。他将那叠厚厚的报告拆分,将记有真实情况的两张报告丢在烟灰缸里,点燃火柴,握着细细的木柄扔了进去。
火焰窜得许高,白纸迅速变黄扭曲,在袅袅的青烟中化作灰烬。这份机密的文件没有留下任何书面、电子的记载,只保存在几个人的大脑中。
而剩余关于‘脑桥中断手术’这项禁忌的手段,昂热也装进了密封的档案袋,书写了‘盗火者普罗米修斯’这几个字后,锁在了位于左脚书桌里的保险柜中,只留被修改过的任务档案在桌面上。
“酒喝没了,我也走了。”守夜人摇摇头,大步流星地出门,下楼时忽然停住,“哦,对了,陆离现在干什么呢?我刚才给他拨打电话,想让他帮我这个部长带点特产回来,怎么联系不上?”
昂热怔住了。
根据路明非发回来的消息来判断——他们一行也在庆祝,而本次任务的专员楚子航正在夏弥家吃饺子,唯一不确定行踪的就是陆离。
“他应该没从尼伯龙根里出来吧?”怀疑的语气,毕竟这份文件是通过特定的手段传输的,他本人究竟在哪不得而知。
话音刚落,一份短信‘叮咚’进入昂热的邮箱。
只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个雅利安人,依稀可见年轻时的英俊。
如果仔细辨认,就会发现他和书桌上相框里的那七个人当中的某一个吻合——一身笔挺的白色猎装,飞扬的剑眉挑起,哪怕是位于慕尼黑大学校门角落的阴影里,也无法让人忽视。
照片下是一行小字:校长你认识这个人吧?
“弗里德里希·冯·隆?”昂热罕见的失态了,同时终于确定了陆离的行踪,“你果然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