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铁轨的方向前进二十米后,浓稠的黑暗像是泥沼一样铺天盖地的涌来,不知何时寂寥的滴水声渐渐远去,偌大的空间内只有陆离的脚步声。
这里的空间更加狭窄,设计上好像是月台安全通道一样的地点,陆离摸着黑漫步,脑海中不自觉忽然想起了那篇古文。想当年那位武陵人就是驾驶着小舟来到水源尽头的深山,入口也是这样才通人的狭窄,后来走了几十步就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也不知道是否走进了尼伯龙根。
他决定回去之后就写一篇的论文,顺带让夏弥整理好发送到混血种的知网上。
“终于到了。”胡思乱想的陆离摇摇头,进入了偌大的空间。
相比于刚才狭窄幽深的隧道,这里简直宏伟到像是古希腊神庙,天空中偶尔闪过金色的弧光,那些都是炼金术至高无上的奥义。任何一个炼金术来到这里都会跪着亲吻脚下的土地,因为他们得见了‘终极’。
当然除了夙愿达成而激动下跪以外,更大的可能是因为恐惧而跪拜。
——在正前方的岩壁中,高空上方点亮了两盏灯。灯光刺眼,光华暴涨,不似日光、月光、星光超越遥远的时间与空间静谧地降临到这个星球上,而是狂暴、威严、至高的璀璨。
目光如炬这个成语在这里不是以引申义来解释,被龙类目光笼罩当真浑身炽热,仿佛下一秒就要自燃。
地面开始震动,岩壁上空的碎石掉落,墙壁顿时呈现出龟裂的纹路。那个沉睡的古老生物,龙,苏醒了。
陆离并没有因为龙类的苏醒而害怕,这处空间发生的地动对于他来说仿佛并不是身临其境,而是正在欣赏一场灾难电影。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没有动,抬头眺望这条尊贵的龙。
以陆教授的眼界来说,龙王见过不少也杀过不少,不说青铜与火之王这对兄弟,海洋与水之王的胚胎就在他的尼伯龙根内沉睡,人类形态见到的更多,诸如夏弥、存疑的阿卡杜拉·阿巴斯、比龙王还神秘的路明非……
可对于一位真正呈现第三形态,拥有毁灭世界能力的龙王,他还是第一次见。
只不过观测的结果……让陆离有些失望。
芬里厄的苏醒并不完美,或者说更是失败的。他的半截身躯仍然被困在岩壁中,并不是血肉与骨骼,而是与大地融为一体,真不愧大地与山之王的威名。只不过这个威名是贬义的,半身血肉半身泥石,不如用‘囚徒’称呼他更恰当。
“你要不要吃这个?”片刻后,陆离从尼伯龙根中取出一包膨化食品,作为这次历史性会晤的开场白。
没办法,这要是游戏陆离大可以用史诗级道具‘冈格尼尔’发出终结的一击,谁在乎boss有没有虚弱。或者说虚弱了更好,这样还有力气打扫战利品。
可在现实中对于一条还算认识、智力又有缺陷的龙,也不好意思上来就痛下杀手。有句话叫投其所好,只不过秘党从来没有想过龙王喜欢吃薯片就是了。
“好。”充满威严的声音从高空中传来。
芬里厄低下了高傲的头颅,本来在陆离审视他的时候,那双巨大的、恶鬼似的明灯也在审视陆离,看起来这场对视将会永无休止地进行下去。
不过,现在被一包薯片打破了僵局。
龙首伏在地上荡起了巨大的尘埃,他眼中威严的金色晃了一下,无懈可击的领域破碎,黑翼之下的利爪慢慢伸了出去,用利爪的尖端撕开薯片的封口。
陆离看着这样一幕总觉得好生奇怪,芬里厄的利爪的前端都比市面上所能买到最大包装的薯片要大,他小心翼翼拈起薯片就像人类抓起了衣服上看不见的灰尘,偏偏这个家伙还把近乎可以忽律不计的膨化食品放在口中慢慢咀嚼。
“这玩意……真有这么好吃吗?”
陆离咧嘴,芬里厄一本正经吃薯片的样子太滑稽了,一袋的消失快如闪电,估计连塞牙缝都不够。
“薯片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芬里厄说出了一句可能会让他下属崩溃的至理名言。
“好吧。”陆离也不想争论这个,耸耸肩望向远方。
在角落尚未被碎石波及到的空地里,摆放着许许多多的小玩意,包括但不限于北冰洋的瓶盖、指南针、糖果的包装纸,老旧的黑白电视上还有一条被拆封的‘宇宙牌’香烟。看起来就像个废品回收站,而废品回收站的管理员是个爱吃薯片可能还会抽烟的傻小孩。
“我的天……我真是没办法直视你了。”
陆离扶额,天知道这位在龙类历史、人类历史都是伟大君主的芬里厄,怎么会堕落成今天这个样子的。
“喂,大家伙,问你个问题。”他将目光重新转到这条……威严的龙身上。
“你说。”芬里厄的声音低沉,只有它说话的时候才能让人想象到这是一位曾经征服半个欧洲的君主。
陆离就看着这条龙,芬里厄吃过薯片之后眼中的警惕少了许多,趴在地上的模样就像一只吃饱喝足准备睡觉的猫,一种名叫‘慵懒’的气质很不搭地出现在他的身上。
“你记得阿提拉这个名字吗?”
“阿提拉?”芬里厄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声音古怪,他微微抬起头,眼中闪过思索,片刻后说出让人崩溃的一句话出来,“是薯片的新口味吗?”
“不是。”陆离的声音充满无奈,“这是你以前的名字。”
他现在的心情有点复杂,这就好比你去参加一场学术会议,参会的人员都是爱因斯坦、波尔、薛定谔这种级别的大佬,你本想跟他们讨论一下相对论、量子力学这种高难度的知识。结果这群大佬对此闭口不谈,非要说居里夫人究竟哪里好看。听上去无比荒谬毁人设且匪夷所思,可这样的事情就是发生了。
“以前的名字?”芬里厄的声音充满威严,可流露的语气就一点也不符那庞大的身躯。
“阿提拉就是……”所幸陆离就是历史老师,给人上课这种活他最擅长,只不过给历史人物科普他本人的事迹还是平生头一遭。
这堂小课大约用了十五分钟,说得他嗓子都要冒烟了。
陆离尽可能用童趣且生动形象的描述讲述了这位君主的传奇一生——从幼年在罗马宫廷生活,到被龙族血统召唤成为不可一世的匈人王,到最后死于霍诺利亚与伊笛可的手下,庞大的帝国分崩离析。
“怎么样?现在有没有印象?”说完之后的陆离从尼伯龙根取出一瓶矿泉水,仰头咕咚咕咚畅饮起来。
他的目光停在矿泉水瓶的底部,目光期待。而那里已经被芬里厄的金瞳点亮,让这瓶平白无奇的水看起来就像炼金术登峰造极的另一种产物——不老泉。
“还是没有。”芬里厄仍然是平静到令人崩溃的语气,反而对着陆离伸出黑翼,让尖锐的利爪铺在年轻教授的身前。
“这是让我打手板?”陆离一怔。
他记得小时候上初中的时候数学老师讲函数,滔滔不绝激情四射,吐沫星子横飞。讲完知识点后饮水扫视全班,问这道题谁会。陆离当然不会,因为讲课的时候他正在看小说,被发现的他只能乖乖伸出手掌迎接老师的教鞭惩戒。
见陆离久久没有动,芬里厄的眼神中难得流露出一抹不满的情绪,锋利的翼爪在地面上倒转,直指那个仍被握在掌心的矿泉水瓶。
“你真变成收破烂的小孩了?”陆离只好把矿泉水瓶扔到龙爪中心,被气得脸色发青,浑身忍不住的颤抖。
他记得以前自己看过名叫的电视剧,海瑞给嘉靖皇帝上了著名的后,这位常年修道的皇帝怒骂‘这是上天派来一个孽障跟朕斗法来了’。这句话放在陆离的身上也适用,不过要稍作修改,芬里厄不是孽障,而是智障。
老天派来一个智障过来跟他斗法了。
芬里厄心满意足地将那个矿泉水瓶放在他那一堆‘珍宝’当中,完全无视了陆离的询问。
“听着,傻小孩,我再问你一个问题。”陆离心中对于龙类的评价迅速下降,“你记不记得自己是谁?除了阿提拉这个名字,再往前,你都记得些什么?”
“我是芬里厄。”龙类心满意足地说,只不过面对后一个问题,他缓缓摇头,在一望无际的空间掀起了强劲的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剩余的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个声音中带着三分天真,七分懵懂。
陆离听着听着就心软了,一肚子的愤懑荡然无存。对于一位曾经高傲的龙类来说,只剩一个名字留在他的身上,这已经是最大的悲哀。
等到空气内弥漫的烟雾渐渐散去之后,陆离慢慢靠近,这是危险的距离。虽然芬里厄的脊椎与岩石连在一起,但是这个位置足够他那条满是倒刺的舌头将陆离卷起吞入腹中。
只不过龙类没有这么做,陆离也没有发动进攻的打算。他伸出一只手,覆盖在巨大的龙首表面,轻轻地注入一股精神力。
龙类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从炼金术的定义上说他并不算一个生命,死亡始终弥漫在血肉当中,腐朽与生存始终在这具庞大的躯体中搏斗,腐蚀着这条曾经尊贵的巨龙。
“你这次苏醒的时候,看到了什么?”陆离轻声问。
他的手并没有离开芬里厄的头顶,朦胧胧地蒙着一层白光,就像圣洁的天使拥抱进入天国的信徒,羽毛将双方全部囊括住。
“黑暗、敌人与姐姐。”芬里厄一连说出三个名词。
“你们遇到了敌人?”陆离又问。
“是的,那个人想要吃了姐姐,还想吃了我。”芬里厄的声音再也不是高傲,就像一个对着家长哭诉的小孩子,“可是姐姐打不过他,只有我才是他的对手。为了保护姐姐,我只能把他打跑了。”
“原来如此。”陆离轻声说,他轻轻缩回手,“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转身之际,他还不忘记补了一句:“哦,对了,那是你妹妹,别被她忽悠傻了。”
并不是霍诺利亚当初配备的毒药能让龙类茧化也无法完全祛除,这样的话秘党早就把这群高傲的生物关在笼子里进行展览了,哪会如同现在这样始终把他们视为宿敌?
通过探查发现,陆离在芬里厄的精神中感觉到了一种桎梏,并不是来自耶梦加得,她还没有那个本事。
这种桎梏是基因的缺陷,也是生命的编码,能够在初代种的身躯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他们的创造者——黑王尼德霍格。
自从白王叛乱之后,黑王或许是因为寂寞,或许是别的因素,他重新创造了四对双生子。只不过不同于白王仅次他的完美无瑕,这些双生子都有各自的缺陷。
如青铜与火这一对双生子,康斯坦丁掌握‘力’,却懦弱生来就有残疾,永远无法进化出巨大的身躯。
再比如大地与山这对双生子,芬里厄掌握‘力’,却智商缺陷,只能依靠耶梦加得作为他的大脑。而当初他化名‘阿提拉’的那段时间,人类形态这个缺陷并不特别明显,可千年之后在尚没有完全茧化却因为面对敌人不得不破茧而出时,这个缺陷被无限放大了。
这个苏醒是不完美的,耶梦加得必须借助大地的力量治疗芬里厄,这是监牢没有错,但也是保护性的监牢。除非补全自己的缺陷,否则芬里厄只能终日与大地连接在一起,离开这座尼伯龙根之后变成没有生命的雕塑。
真是可悲的宿命。
“你去哪?不陪我玩了吗?”
龙类似乎很孤独,看到陆离正在一点点远离这处广袤的空间,他凄厉地嘶啸起来,震动双翼发出的轰鸣犹如万鬼嚎哭。
“我有点事,等过些天和你妹妹一起来看你。”陆离没有回头,只是摆摆手,“我会接着给你带薯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