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以理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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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昆随周延进到宾朋满座的宴厅,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主座上的长乐公主。

  那是一位明眸璀璨,肤白胜雪,体态丰盈的大美人,像是一枚熟透的甜美蜜桃,予人饱满多汁之感。

  她斜坐矮榻,秀手支颔,正含笑倾听士子们高谈阔论。

  即使安安静静,不发一语,其明媚雍容的气质,亦似散发着动人的光晕,令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饶是以倪昆身为穿越者的阅历,见到长乐公主时,亦不禁微微一怔,多看了她两眼。

  直至两个侍立长乐公主身侧,气息深沉,虎背熊腰,身高几与倪昆相当的女子,向他投以冰冷审视的视线,他方才微微一笑,稍稍移开了视线。

  那两个体格比等闲男子还要强壮的女子,应该就是皇室以秘法自幼训练的孤女秘卫,都是“洗髓换血”大成的武圣。

  她们本身并未给倪昆带来多大的压力。

  但她俩身上携带的武器——左手边女子腰佩的长剑,右手边女子背上的短枪,却令倪昆隐有芒刺在背之感。

  “大周皇室自炼气士时代传承下来,至今犹然残留几分余威的神兵宝刃么?感觉能威胁到我的肉身……虽然那两位女英雄即便手持神兵,也未必能打中我,可天知道炼气士留下的神兵宝刃,有没有自动索敌、追踪的能力。

  “苏荔偶尔是靠谱的。大周皇室果然底蕴深厚,强闯皇宫,确实不可取……”

  倪昆心中沉吟时。

  周延已行至长乐公主座前,向她小声禀报了两句。

  听完周延禀报,长乐公主略微坐直身子,侧眸看向倪昆。

  瞧见倪昆那英武挺拔的模样,公主明眸顿时微微一亮,唇角浮出一抹浅笑,对他微一颔首,轻轻拍了拍手掌。

  厅中喧哗顿时安静下来。

  所有与宴宾客,皆目不转睛地看着公主。

  “诸位,这一位,是来自襄州的士子,倪昆倪公子。”

  公主以清婉动听的声线,亲自为宾客们介绍倪昆:

  “倪公子登船时,作了一首咏柳诗。私以为,乃是今日文宴至此,最为杰出的诗作。”

  地球中国,古诗词无数。

  诗仙李白一生作诗不知多少,流传下来的就有九百多首,没几个人能背全。陆游一生诗作数千,目录怕是都没几个人见过。文人酒宴作诗,大多都是打油诗,没有传唱流传的价值。

  咏柳好歹也是能从唐代流传到二十一世纪,沙里淘金剩下来的名诗,在这一场小小文宴酒会上,自然能称魁首。

  听长乐公主如此推崇倪昆诗作,又见得他潇洒挺拔、气宇轩昂,宴厅之中,顿时哄地一声,发出一阵低低的喧哗。

  在这一刻,倪昆敏锐地察觉到,至少有十几道饱含嫉妒的目光,正不带丝毫掩饰地瞪视着他。

  其余目光,即使没有那么浓烈的嫉妒,却也满怀质疑、不忿、轻视。

  京城的圈子,素来最是排外。

  今日与宴宾客,皆是京城士子,其中还有不少出身显贵,哪里瞧得起一个襄州来的土包子?

  尤其倪昆衣着朴素,腰间连块像样的玉佩都没有,手上折扇也不是名家手笔,分明就是出身不高的寒门士子。

  区区一个乡下寒门士子,凭什么被大长公主殿下如此推崇?

  就凭他有一副好皮囊?

  在这一刻,倪昆几乎成了所有宾客的公敌。

  这时,公主府家令周延,在长乐公主示意下,情绪饱满地将倪昆抄的那首咏柳诗吟诵了一遍。

  厅中大部分士子,还是有些真才实料的。

  听完这首诗,稍一品鉴,就知这确实是首佳作,一时还真找不到攻击角度。

  即使胸无点墨,全凭家世混进来的草包,见此诗先得了公主推崇,几个平时素有几分文名的士子,此时也都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并没有出头指摘的意思,便也都聪明地按捺着性子,没有急吼吼地跳出来攻击。

  一时间,宴厅之中,竟然安静下来。

  再是嫉妒倪昆的士子,也不敢在公主面前大言不惭,指责倪昆此诗狗屁不通。

  不过只要有心攻击打压,总能找到角度。

  安静一阵,只听一声轻笑,一位锦衣华服的年轻士子悠然道:

  “倪公子这首咏柳诗,确是佳作。听周家令说,倪公子方才是观湖岸垂柳有感,不过数息,便现场作出了此诗?

  “如此诗才,着实令人钦佩。不知倪公子可还有佳作,表一表今日这文宴酒会的热闹,为大伙儿,为公主殿下助助酒兴?”

  诗词这玩意儿,讲究一个应时应景。

  不能说正值阳春三月,你对着光秃秃的梅树,突然来一首咏梅。也不能说大家正喝得热闹玩得开心,你突然冒出来一首悼亡诗、闺怨诗。

  当然,喝到酒酣耳热、酩酊大醉,倒也可以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不怕死的话,题反诗都可以啊。

  但现在大伙儿不都还清醒着吗?

  你倪昆有此诗才,得长乐公主如此赞誉,请你现场写一首应景的劝酒诗,不过份吧?

  这华服士子先承认倪昆诗才,捧他一把,继而又提出如此要求,用意自是极其阴险。

  若倪昆作不出一首至少不比咏柳诗差的劝酒诗,那可就有的说道了。

  “对啊,倪公子观柳数息,便作出咏柳诗,被公主殿下推崇为今日最佳。有此大才,区区一首劝酒诗,想也难不倒倪公子。”

  “就是,公主殿下可是对倪公子的诗才赞不绝口,想必倪公子也不想令公主殿下失望吧?”

  “倪公子还楞着干嘛?公主殿下和满厅宾客,都等着倪公子诗作呢!”

  “大伙儿可别逼迫倪公子。我听说有的诗人,不饮酒便没有诗兴。倪公子刚刚进来,尚未入座,滴酒未沾,说不定便是尚未酝酿出诗兴。在下愿为倪公子斟酒……”

  众士子别有用心,纷纷起哄,要将倪昆架到火上。

  长乐公主则唇角含笑,饶有兴致地瞧着倪昆,并不出声制止,不知究竟有何用意。

  面对众人起哄。

  倪昆背负双手,卓立厅中,面上挂着不咸不淡的笑意,久久不发一语。

  见他这般模样,厅中众人只道他根本没法儿现场作诗,眼下不过是硬着头皮死撑,言语一时间渐渐激烈。

  “倪公子,为何不发一语啊?莫不是作不出诗来啦?”

  “诶,话不能这么说。倪公子观柳数息,便作咏柳,以此诗才,何至于连首劝酒诗都作不出来?除非是……倪公子得知公主殿下在晓月池设文宴,又没有请柬,又想在公主面前搏个晋身之阶,遂花大价钱买了首诗,以此作为敲门砖混入文宴……”

  “兄台这话可就过了。我观倪公子气度不凡,不像是那样的人。再说瞧他这衣着打扮,哪出得起买好诗的钱?眼下作不出劝酒诗,兴许是时间过于仓促?多给他点时间斟酌,他应该是能作出诗来的……”

  众人或恶意,或阴阳怪气的起哄声中。

  长乐公主见倪昆久久不言,像是要沉默死撑,唇角笑容不由渐渐淡去,饶有兴致的眼神,也渐显索然无味。

  这时,沉默许久的倪昆,瞧着之前最先出声质疑的华服士子,淡淡道:

  “敢问这位仁兄尊姓大名?”

  那华服士子微笑着,傲然道:

  “在下韩林,家父韩思远。”

  韩思远,大周右丞相,其权势在先帝在时,便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当今天子登基,年龄尚小,并未亲政,韩思远的权势,一时愈发膨胀。

  韩林身为韩思远第三子,才干远远比不上其长兄、二兄,性子也是骄矜自傲、目中无人。不过其人素有小智,又善于伪装,表面看来人畜无害,实则极是阴险毒辣。

  他素爱长乐公主,哪怕长乐公主今年二十有八,比他大了四五岁,他也一心想做公主附马,做皇帝姑丈。

  在他自己看来,以他家世,只要肯下功夫去追求,绝对有望娶到长乐公主。

  因此见长乐公主推崇倪昆,且倪昆相貌气度又着实过人,心里对倪昆自然极为嫉恨,恨不得将他踩到泥里,遂不动声色,谈笑之间,给倪昆挖了个坑。

  瞧眼下情形,这位家世贫寒的襄州士子,只怕并无什么急才。

  那首咏柳,要么是其毕生心血之作,只是一直未曾发表,就等着今日这样的场合来作敲门砖,要么,干脆就是花钱买的——虽然瞧倪昆模样,只怕也出不起买一首佳作的银钱。

  此刻。

  见倪昆似乎已陷入困窘,马上就要原形毕露,跌落泥泞,韩林心中不禁充满了胜利者的优越感,眼神睥睨地瞧着倪昆:

  “倪兄今日之后,怕是无法在京师立足了。听韩某一句劝,京师居,大不易,倪兄不若尽早回乡,安心务农便是。唔,瞧倪兄模样,似乎甚是清苦,或许连回乡的盘缠不够了?韩某愿奉上纹银十两,资助倪兄一二。”

  倪昆两眼微眯,淡淡道:

  “倪某本来有个个人规矩,每天最多作诗一首,多了不作。但今日韩兄如此盛情,倪某倒是却之不恭,便特意为韩兄赋诗一首,且听好了——”

  说话间,倪昆横目环顾宴厅,在厅中众宾客鄙夷、不屑、轻视、讥讽的目光中,在长乐公主复又兴起几许兴致的美眸凝视下,盯着韩林,一字字吟道:

  “百炼千锤一根针,一颠一倒布上行。眼睛长在屁股上,只认衣冠不认人。”

  厅中一阵沉默,旋即一片哗然。

  公主家令周延瞪大双眼,抿紧嘴巴,一脸古怪。

  长乐公主乐不可支,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韩林则先是一怔,品味一阵,回过味来,听到长乐公主娇笑声,顿时羞恼交加,再也绷不住城府,指着倪昆厉喝:

  “岂有此礼!身为士子,居然作此粗鄙之语,你这襄州贱民……”

  倪昆两眼一翻: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韩林又是一呆,旋气得脸皮涨红,指着倪昆的手指都在发抖:

  “你,你,公主殿下当面,你怎敢如此无礼?”

  倪昆背负双手,淡淡道:

  “对于公主殿下,倪某自是敬重的。但是对于韩兄你嘛……区区凭衣冠论高低的小人,也配在我面前喋喋不休?”

  长乐公主本来还在笑,听了倪昆这话,瞧一眼他貌似不咸不淡,实则睥睨傲然的模样,低声自语:

  “也没见你对本宫有多敬重……”

  嘭!

  有个中年士子重重一拍桌子,怒目道:

  “倪昆,韩公子可是韩相之子,你最好放尊重一点!”

  又有一须发皆白的老夫子,不阴不阳地说道:

  “倪公子,年轻人不要太气盛,会吃大亏的!”

  韩林之父韩思远,乃权倾天下的右丞相,门下多的是走狗鹰犬。韩林自然也不缺人帮衬。

  而面对这两人的指责,倪昆只斜睨他们一眼,淡淡道: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人皇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听他此诗,那两个出言指责他的中老年士子,顿时瞠目结舌,躁得面红耳赤。

  其余士子中,识货的也齐齐噤声,纵不识货的,见倪昆连韩林都敢骂,自然也不敢再出头。

  而长乐公主则是眼睛一亮,口中低吟: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好气魄!”

  这时,倪昆又横顾宴厅,淡淡道:

  “你们想听劝酒诗?也罢,今日既破了规矩,便叫你们开开眼!”

  说完,大步走到一桌席前,一把拎起一只酒坛,拍开泥封,又走到气得面红耳赤的韩林面前,酒坛一倾,将整坛酒哗地倒在韩林头上,将他从头到脚淋个通透,这才在韩林尖叫声中,长吟道:

  “君不见,大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此时此刻,倪昆心中,唯拜诗仙。

  李白,永远的神!

  而厅中宾客,个个目瞪口呆。

  周延取来纸笔,笔走龙蛇,记下倪昆所吟诗句。

  长乐公主则不知不觉,秀手攥紧扶手,一双妙目,眨也不眨地盯着倪昆。

  在这一霎,宴厅中的焦点,彻底转移到了倪昆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