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之后。
荆州,征西军大营外,一队骑兵踏风而来,前头的旗兵,手里的旗帜随风飘扬,一个大大的‘桓’字,分外的耀眼。
站在门口的侍卫们, 全都脸色肃穆,行礼,齐齐喊道:“大将军!”
骑兵的最前,一身盔甲的,正是桓温,而在他身边,则是建武将军桓云,建威将军桓豁, 已经一干将军。
桓温脸色很平淡, 一双眼睛扫过大营,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丢给前来迎接的人,轻声:“多喂些草料。”
“是。”马倌大声回答,接过缰绳,便引马而入。
桓温下马后,身边那些人自然也都是如此,却瞧着桓温并没有进入大营,而是一言不发在向着外头走着,桓云皱了皱眉:“大哥,怎么不进去?”
桓温并没回答,而是说道:“你们几个,随我走走。”
桓云和桓豁对视一眼,也并不清楚桓温的意思,但都交出缰绳, 跟了上去, 走了几步之后,桓温突然问:“老五这几日, 去哪儿了?”
说到桓冲,桓云就是一愣,摇摇头,还未说话,身边桓豁便回答:“五弟前几日去了南阳,检查军务。”
桓温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瞧了一眼两个弟弟,“说说看,你们是怎么想的?”
桓云一张大脸上充满了迷茫,“啊?”
桓豁则皱起眉来,和桓云那个莽夫不同,他当然知道,大哥这么问,必然是有缘由的,而大哥一向比较看重老五,这也是最让他嫉妒的,可眼下,老五去了南阳,那是为什么?
桓温并不作声, 只是从袖子里取出来一封书信,一边看着,一边等着弟弟们的答案。
过了一会儿,桓豁才试探着开口:“大哥,眼下秦国强盛,即便是慕容氏,都不敢随意开战,想必老五是觉得,苻健去年得了张遇手里的颍川,洛阳,若是要南下,必过南阳,所以前去检阅,应对吗?”
桓温并没抬头,看着那封信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失望,自己的几个弟弟,除了老五多少有些想法,剩下的,都不堪大用啊。
再抬起头来,将手里的信递给了桓云,“念念,这里的两行。”
桓云接过来,声音倒是很大:
“客子久不到,好景为君留。西楼着意吟赏,何必问更筹?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野光浮,天宇回,物华幽。中州遗恨,不知今夜几人愁?谁念英雄老矣?不道功名蕞尔,决策尚悠悠。此事费分说,来日且扶头!”
“大哥,念完了。”
桓温瞥了一眼茫然的桓云,冷哼:“小时候家里遭了变故,让你们没读好书不假,可后来我给你们各个请了名师讲学,到的如今,就你还像个傻子一样!”
桓云闷着头不敢说话,要是别的事儿,多少还能胡搅蛮缠几句,大家都很怕大哥桓温,但也只有桓云心思单纯些,往往能争辩上两句,可要是说到读书上,那就真是没得办法。
到现在,他的水平,也就是仅限于能把字都念出来,意思看个大概,别的根本不理解。
莫说是和那些文人相比,就算是家里头小一辈的孩子们,也比自己强得多。
“老三,你说说。”桓温淡淡说道。
桓豁点点头,开口:“是个好句子,尤其是一句‘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前半句,说的是如今局势还未定,秦,燕之间尚未有大规模的战争,而我们大晋也一样,还不到最好的时候。”
“至于后半句,可不就是在说我们征西军,已经是历练多年,剑光凌厉,只等一个机会,便可北伐。”
“总的来说,这就是在劝进,我们已经做足了准备,只待出征。”
“至于后头的那些,说的是要把握好机会,不然就会蹉跎光阴,只是‘决策尚悠悠’在扯我们的后腿罢了。”
桓豁大概给二哥讲解一番,桓云便大着嗓门喊:“那就是好话!大哥,这是谁写的,好文采!”
桓温冷笑:“王凝之所写。”
桓云傻眼了,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牛眼,问道:“那臭小子?”
“不错,”桓温这才开始解释,“苻健这些日子,可是将张遇给羞辱得不轻,他就是想找个由头,把张遇给杀了,只不过前头接受张遇的时候,温文有礼,这时候也不好直接动手,只能逼着张遇反叛。”
“一旦苻健将张遇收拾了,接下来该做什么?”
“出兵,不管是大晋,还是北燕,都要比秦国大许多,休养生息,同样的时间,秦国能恢复的国力,物资,远远比不上我们。”桓豁回答。
桓温轻轻点头:“你们觉得,苻健会北上,还是南下?”
桓豁皱起眉,思虑着,而桓云的大嗓门又一次响起:“管他,反正敢来,咱们就打!”
“慕容氏强军,而我大晋眼下看来,却是要弱一些,苻健会南下?”桓豁试探着说道。
桓温眼底再次闪过一丝失望,说道:“苻健,必会北上。”
“秦国力不足,无法等待时间,所以必然要开战,而一旦南下,看似简单,却有我征西军在,要胜我们,必然要纠集大量军队,物资,举国之力,可如此,秦国如何抵抗北燕慕容氏的袭击?”
“而北上抗燕,我大晋却未必能趁机突袭,朝廷必然会对我征西军掣肘,他只需要收买些建康的官员,便能做到。”
“现在,你们知道老五去南阳,是做什么了吗?”
那边桓云还在骂骂咧咧,说什么要是朝廷也能支持征西军,就不会被人小瞧,桓豁也只是沉默,而桓温则轻轻叹气,自己的两个兄弟,入军这么多年,还不如一个王凝之对时局的敏感。
而此刻。
山阴,城郊处。
清风阵阵,鸟雀和鸣。
王凝之拱手行礼:“大哥,此去建康,一路顺风。”
王玄之点点头,拍了拍兄弟的肩膀,“不必担心我,我入京已经是谋划多年的事情,一切事情皆已安排妥当,朝中老友故旧,王家各位长辈,也会照顾我,倒是你去钱塘,才要多多小心,兰亭之宴后,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盯着我们家,我和父亲他们无法针对,弟弟们都在会稽也得以安稳,只有你远在钱塘,那些人必然会找你的麻烦。”
王凝之笑了笑,“没事,正好在书院日子无趣,有些乐子也好,我都不明白,爹为什么非要我去读书。”
王玄之也笑了起来,“就算是你如今有个虚职在身,也是要读书的,哪儿有人去书院读书,未及结业便离开的?你已经在外游历了这一年,总该去书院好好读几天书。夫子们,同窗们,未来都会是你的知己好友。”
“我哪儿……”
“我知道,就是因为你这种性格,才更需要有几个真心的好友。”王玄之挥挥手,“对了,老三的事情,也要托付给你了。”
“放心。”王凝之点点头。
“还有,”王玄之严肃了几分,“不要大意,要小心应对那些麻烦事儿才行,善水者溺,这道理你该懂。”
眼看着大哥又要开启在家里那种教育兄弟们的絮叨模式,王凝之赶紧摆手:“大哥,时候也不早了,该出发了。我也急着赶路去钱塘呢。”
没好气地白了一眼,王玄之一边转身,一边说道:“要是让我听见什么不好的,下次见了面,别怪我罚你禁闭!”
“是,大哥大嫂,一路顺风。”王凝之最后冲着被何仪抱在怀里的小侄子挤挤眼睛,逗得孩子笑了起来,这才和谢道韫一起行礼送别。
瞧着车队慢悠悠地上了路,王凝之这才回过来,谢道韫已经上了车,自己也跃上车辕,点了点头,徐有福便吆喝着,几辆马车缓缓前行,去往钱塘。
“公子,公子,”徐有福带着那很谄媚的笑容,凑了过来,走在王凝之身边,送上水壶,用一种很讨好的口吻,“还早呢,不去休息会儿?这儿我看着就行了,保准出不了问题。”
王凝之斜着眼,“用不着,精神好着呢。”
徐有福点了点头,又突然看向远方,嘴里的话也变得深沉了几分,“上次去钱塘,已经是两年前的事儿了,想起来还真是时光飞逝,日月如,额,那个什么来着。”
王凝之撇撇嘴,“日月如梭。没那个文化,就别学人家感慨时光。”
“唉,公子,你这就误会我了,我不是感慨时光,而是感慨您对我的好,从小到大,去哪儿都带着我,有好吃好喝的,也都没忘了我,有时候真觉得,能遇到您,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看着徐有福那一脸‘真诚’的笑容,王凝之只觉得一阵恶寒,鸡皮疙瘩全起来了,扭过头就是一句‘绿枝,你来看着车,我去休息会儿。’
说完,不等徐有福的反应,就撩开帘子,钻进车里。
只留下徐有福张大了嘴,酝酿的感情,和准备了很久的语言,全失效了。
一身的功夫还未使出,交手的人就撤了,不讲武德!
宽大的车厢里,谢道韫手里捏着一枚棋子,皱了皱眉:“我和绿枝刚开了棋局,你就来搅合。”
王凝之‘嘻嘻’笑了一声,“多大点儿事,我来陪你下棋,最近我棋艺见长,水平突飞猛进,绝对是让你大吃一惊。”
谢道韫眼看着丈夫就要坐过来,直接抓起一把棋子丢在棋盘上。
王凝之脸黑了:“你这?”
“你休想跟我下棋!”谢道韫毫不客气地说道,“就你这种臭棋篓子,本事全在嘴上就算了,下个棋还絮絮叨叨个没完,走一步要半天,我今儿可没那个心情。”
王凝之被人戳破,也只能无奈地耸耸肩,“不下就不下嘛,那就看书,好久都没认真学习了,这就要去书院,我还是打算温故而知新的。”
谢道韫白了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嘛,不就是想赖在这儿?”
王凝之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徐有福那个破嗓门,那么大声,谁听不见?”谢道韫撇撇嘴,“你也是,难道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故意晾着他作甚?”
“哼,我当然知道他想干嘛,这小子不听话,我当然要给他点教训,”王凝之理直气壮,“可是他脸皮太厚了,除了在车里,否则不管我去哪儿,他都会厚着脸皮凑上来的。”
“他也是大半年没见过小丫了,想去看看,合情合理,我早上出门的时候,都看见他小心翼翼地把那贝壳项链藏在衣袖里,很是高兴,偏偏你就不如人愿。”
“满脑子就想着小丫,”王凝之愤愤不平,“安排他去办点事儿,都不见得有这么热心。”
“你这不是强人所难么,”谢道韫瞧着丈夫一副吃错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人家刚到钱塘,你不让他去茶楼找小丫,却让他去张家探听消息,旁的不说,就徐有福这种的,能探听到什么消息?”
王凝之嘴角一弯,“夫人,这你就不懂了,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有福在这一点上,那还是很有本事的。就那张嘴,胡吹海吹,熟悉的人都不想听,不熟悉的人,可是会经常被骗。”
谢道韫扁扁嘴,“你就不怕他给惹出事儿来?”
刚说完,谢道韫突然顿住,然后目光变得疑惑起来,“你不会就是这么打算的吧?”
王凝之‘嘿嘿’笑了起来,“张家毕竟是江南士族,不会给我们什么面子,又是在钱塘,咱们独木难支,在人家的地盘上,要是人家不搭理我,我也拿他们没什么办法,所以啊,”王凝之的口吻变得高深莫测起来,“当然要制造点麻烦,让张家主动来找我才行。”
说到这里,王凝之又叹了口气,“都怪老三不争气,偏偏看上张家那丫头,害得我这样一个谦谦君子,还要去做这种下作的事儿。”
谢道韫笑了起来,“可别装了,我还不知道你,这种事儿,最是能胡乱闹腾,怕是你喜欢的不得了。”
王凝之瞧了眼妻子,笑了起来,“知我者,夫人也。不过我也没骗你,这事儿确实有些麻烦的,上次司马道微见了我,跟我说过,那张家的丫头,别看年纪小,可是有些不简单……”
路还要慢慢走,夫妻俩一点点商量着接下来的事宜。
可他们的这段路,让无数人随着揪心。
琅琊王氏的两位公子,一去建康,一去钱塘,几乎是吸引了全天下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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