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王凝之嘟着嘴,一脸的不爽。
手里拿着一根小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看上去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只不过眼睛总是时不时就瞟一眼,库房那边的动静。
瞧着绿枝带着几个丫鬟, 从里边不停地搬东西出来,王凝之的面容就更加悲伤了。
这可都是自己从晋安淘回来的好东西啊,尤其是徐有福捡的那些贝壳,虽然在晋安不算什么稀罕物件儿,但是拿回来,就完全不同了啊!
这些贝壳, 别的不说,徐有福挑挑拣拣的, 还算是用心, 各个又大又薄,颜色还很艳丽,只需要稍加装饰,就是很受姑娘们欢迎的,自己再给它们配上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赋予这些贝壳含义,比如什么‘忠贞之人的必备品’或者‘美丽的代表’之类,只要让几个姑娘相信就可以了,因为接下来,她们就会用一种很‘随意’的态度向其他姑娘们炫耀的。
可现在,看着绿枝端着一大盘子贝壳,目不斜视地从面前路过,根本对王凝之的挤眉弄眼视而不见,摆放在窗沿下的地板上,就让王凝之觉得一阵阵揪心。
就在那儿,除了这些贝壳, 还有许多晋安带回来的其他小玩意,具体来说,都是些物美价廉的,或者物不美,但价廉的,只要修饰一下,都能赚钱的这种东西。
放下东西,再路过王凝之的时候,绿枝给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然后就换上了欣喜的笑容,直奔库房而去。
王凝之一阵脸黑,这丫头现在连装样子,都懒得装个全套了吗?
徐有福趁着绿枝回库房的空隙,急忙从门口窜进来,跑到王凝之身边,“公子?”
“别废话,快去偷几个,捡大的!”王凝之侧过头,从另一边观察着库房的动静, 见到几个丫鬟都在那儿,谢道韫和绿枝还在里头,急忙说道。
徐有福一点头, 配合了这么多年,当然明白眼下情况紧急,几乎是拿出了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冲向廊下。
一个饿虎扑食,就从贝壳堆里,抱起一大把,顾不上从胳膊肘间滑落的,扭头就要跑!
眼看着就快到门口了,王凝之突然发出剧烈的咳嗽声,然后就是绿枝的惊叫声:“徐有福,站住!”
脚步越急,徐有福这就要冲出门去,却看见几个小小的人儿走到门口,眼看着就刹不住车,徐有福只好往旁边紧急避让。
然后——
‘砰’的一声。
徐有福四仰八叉地贴在墙上,怀里的贝壳撞了个满天飞,在空中炸裂又散开,居然像下雪一样落了下来,纷纷扬扬。
王孟姜傻乎乎地瞧着眼前这一切,然后就‘哈哈’笑着,往前头跑了两步,扯了扯徐有福的袖子,“没事儿吧?”顺便用小手从他身上抓了两个贝壳放在自己的小口袋里。
跟在她后头的王献之和谢玄,那就直接多了,对视一眼,便一起蹲在地上,开始了疯狂而明目张胆的盗窃行为。
徐有福也顾不得许多,赶紧从墙上下来,鼻子还通红着,眼里也饱含泪水,但还是蹲下使劲儿一扒拉,想要做出挽救。
王凝之一瞧,马上就急了,嚷嚷:“谁让你们拿我的东西了?”
谢玄头也不抬:“不是姐夫你说过的嘛,见者有份,还有,你凭什么说这是你的,你叫他一声,看他答应不?还有啊,我自己凭本事捡的,当然是我的!”
王凝之愣了一下,这就打算恼羞成怒了,开玩笑,不敢跟老头子对打,不敢跟夫人叫板,难道还怕了你们几个小的?
正好让我出口气,今儿库房遭了殃,本来就心情不爽,于是‘小贼,看我飞毛腿!’就要冲上去,可下一刻,一个阴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顿时让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你们在做什么?”
谢道韫就站在廊下,丈夫身后几步,凤目一瞪,相当严肃,但多少还有些忍俊不禁,原因无他,面前这一切,实在是有些古怪。
丈夫一副要冲上去打人的样子,而他的目的地,大概就是大门口,至于门口的景象,那就是乱七八糟了。
一个大人徐有福,几个孩子,各个蹲在地上,互相争抢着地上的贝壳,这时候也不嫌弃冬天地上冷了,谢玄尤其动作快,一只手在地上就好像练功似的,抓个不停,王献之稍微慢一点,但很会挑,都是找那种好看的。
至于王孟姜,就是另一个风格了,她的目标主要是两位哥哥已经收集起来的那一堆,还有徐有福身边已经收拢起来的那一块儿。
总的来说,就是其他人在捡地上的贝壳,王孟姜在捡他们的贝壳。
门口还有一个小小的姑娘,正是自己家里的小妹妹谢道辉,正跟在二妹谢道荣身边,很明显两人是刚过来的,谢道辉正打算参与到贝壳挑选队伍中,就被二姐给拽住了,很不满地在和二姐纠缠。
一个词形容,那就是一塌糊涂。
自己是听到绿枝嚷嚷才从库房里急忙出来的,结果就瞧见这一幕,真是,一言难尽。
最奇怪的是,自己居然不觉得这种场景很有问题,自从成亲以来,谢道韫觉得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大了许多,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都能接受了。
仿佛这才是生活本来应该有的样子。
“像话吗?瞧瞧你们这一个个的,像话吗?这可是王家,大家都是讲文明,讲礼仪的人,看到你们这幅样子,身为你们的二哥,我真是觉得非常羞愧!”
不知何时,王凝之已经站直了身子,背负双手,一脸严肃,开始指点了,“难道这么多年,我和大哥,就教会了你们这般行径?拾金不昧,到了你们这里,变成几个贝壳都争来抢去,简直不堪入目,还不过来受罚?”
瞧着这些人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往那两口子身边走去,谢道荣这才牵着小妹谢道辉的手,低声:“瞧见了吧,二姐不让你去,是有原因的,姐夫这个人,可不会保护你们。”
……
日头已经快到头顶了,眼看着就快到中午,王凝之一脸正气,坐在廊下的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冷冷地看着几个小的站在墙角下头,互相大眼瞪小眼。
“看什么看!干出这么丢人的事儿,还好意思互相指责,给我好好反省!”
一边色厉内荏地呵斥,一边小心翼翼地从窗户瞧着里头的情况,看到妻子和谢家两个妹子,还有王孟姜在里头说的还算开心,王凝之这才松了口气。
多亏咱反应快,要不这时候,可能也在墙根底下面壁思过呢!
兄弟们,不是二哥不帮忙,实在是敌人太强大了,这种时候,大家还是各顾前程吧,悲哀地看着绿枝把贝壳都整理收好,又抬到屋子里去,王凝之轻轻叹了口气。
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不丢人!
就这样,几个人大眼瞪小眼,直到那边大哥院子里一个丫鬟过来,王凝之赶紧在徐有福拔腿之前迎接上去:“有事儿?”
这个丫鬟不是很熟悉,应该是何家随着大嫂而来的,很明显,她也不像王家的那些丫鬟们见过这种场面,先是被家里的小公子,和谢家公子蹲在墙角感到疑惑,又被王凝之吓了一跳。
哪儿有主子出来迎接仆人的?
不过作为进了王家也有两年的人,多少是知道,王凝之这儿,和王家的其他地方不同,即便如此,也是张了好几次嘴,才发出声音来:“二公子,我家夫人要我来,请你们午后过去说话。”
“好,你先回去说,我们一定到!”王凝之回以一个非常和善的笑容,看的那个丫鬟身上一阵恶寒,鸡皮疙瘩都出来了,急忙点点头,扭头就跑,但多年的教养,还是让她停下了脚步,坚强地回过头来,行了个礼。
王凝之脚步轻快,冲着墙角那几个挤挤眼睛,哥们总算不用陪着你们了。
站在门口,轻声呼唤:“夫人?”
里头几个人回过头来,谢道韫眼睛一眯,“怎么?”
“大嫂叫我们吃了饭,到她那儿去聊天,我也好久没见小侄子了,咱们是不是该安排午餐了?”
谢道韫点点头,说道:“去吩咐吧,”又瞧了瞧周围的几个,“你们陪我一起吃午餐,然后就去你姐夫书房里读书,在这儿住两天,我让人去给家里说一声。”
闻言,王孟姜和谢道辉都是眼前一亮,高兴地拉着手欢呼,大概是去年的时候,王孟姜一直跟着谢道韫在谢府读书,和年纪相仿的谢道辉,关系很是不错,而谢道荣则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她也很是想念姐姐,况且,在这儿和在家里是有很大不同的。
在谢家,从大姐出嫁开始,她就是最大的了,要学着以前大姐的样子,去管教弟弟妹妹们,但很可惜,一向都温柔的谢道荣,说起话来也总是软声软语的,根本拿谢玄这样的混世魔王没办法。
而到了王家,她就再次变成一个小辈,上头有姐姐照顾,下头也能让谢玄乖巧听话许多。
人总说,很多拥有的东西都不会珍惜,但一旦失去,就会突然明白自己有多么需要,这就是谢道荣每次在姐姐回家,都要过来探望的原因,曾经觉得姐姐的照顾,是那么自然,会陪伴着自己一生,可如今却发现,不是姐姐需要管着自己,而是自己需要姐姐管着。
至于蹲在墙角的几个人,还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但大概能猜出来些,肯定是大哥大嫂那边有事儿,所以王献之和谢玄对视一眼,都非常欣喜,终于可以逃离魔掌了。
至于徐有福,则很是悲哀,刚才大公子那边的丫鬟过来,本来是应该绿枝或者自己接待的,只要接待了,自然就趁机离开了,但被公子给抢先一步,于是自己只能继续苦哈哈地守在这儿。
瞧着王凝之两口子出来,大家都在第一时间,就用一种‘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的神情看过去。
谢道韫撇撇嘴,“徐有福,再有下次,我就让你去府里喂马,这个事儿你总还是能办好的。”
徐有福低头哈腰,眼里全无自己的主子王凝之,回答:“夫人放心,有福知错了!”
“去吧。”
徐有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院子,只想回到自己的卧室去,抱着给小丫准备好的项链,手链来求得安慰。
真是太不幸了,本来自己那么辛苦,挑挑拣拣来的贝壳,为了得到公子指点,做出一个漂亮的项链,就已经都被剥夺了,只剩下那么一点儿。
本想着,这些贝壳和自己没关系了,结果今儿还要为此受难,真是老人们常说的那句啊,一切皆有因果,要不是自己去挑拣贝壳,也就没有后边这么多事儿了。
但是,只要是为了小丫,一切都值得!
小丫,你可要明白我的心!
至于后边,那两位小公子该怎么处理,会得到什么惩罚,就不关咱一个下人的事儿了。
院子里,谢道韫坐在树下的椅子上,冷冷开口:“过来。”
王献之和谢玄,灰溜溜地走了过来,谢道韫斜着眼一撇,直接探出手,一声清脆的响声,她手里已经折下来一段树枝,开口:“伸手!”
啪!
站在门口的王凝之,嘴里忍不住‘嘶’地抽了一口冷气,身上也是一阵鸡皮疙瘩。
啪!啪!啪!啪!
谢玄抽着冷气,还是一脸的倔强,很有些慷慨从容的样子,只可惜不断往后缩的手,还是出卖了内心。
谢道韫冷笑:“怎么,敢做不敢当?想跑了?”
“没!”谢玄咬着牙,坚强地探出手去。
啪!
“知错了吗?”
“知错了。”
“错在哪儿?”
“我不该去捡贝壳!”
“我问你,这些贝壳是路上无人要的吗?”
“不是。”
“那你还是捡东西吗?你这叫偷东西!伸手!”
啪!啪!啪!啪!
“错在哪儿?”
“我不该偷东西!”谢玄抬起头,眼里有些泪水,没有落下,而是在眼眶里打转儿,“我没想着偷!我就是看见了!”
“没错,你没偷着装起来,也没带出门,算不得偷东西,”谢道韫冷笑,“可是你要记住,不告而拿是为偷,你拿贝壳,问过我,还是问过你姐夫了?”
谢玄沉默。
“所以,我可以说你偷,也可以说你没偷,都在我一念之间,等你长大了,遇到各种各样的事儿,难道都要这样,把自己的对错,交给别人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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