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乐道端着酒杯坐在许文强对面,歌舞厅的热闹被两人隔绝在耳外。
陈乐道以往的衣着都是偏向沉稳的色系,今天穿着一身热情奔放的红色西装,许文强似乎有点不适应,他盯着陈乐道的西装多看了两眼。
“我觉得红色还不错,就试着穿了一身。”陈乐道似乎瞧出许文强的心思,笑着说了一句。
许文强点点头, 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在烟灰缸里把烟掐灭了。
独剩烟头在烟灰缸里孤零零地躺着。
“听说你准备离开上海了?”陈乐道问。
许文强点点头,嗯了一声。
当初从北平来这里时,他心中是存着在上海滩站稳脚跟,然后大干一番事业出来的想法的,万万没想最后的结果却是,胡乱忙活一年后灰溜溜地离开。
当年还是学生, 在带着同学们游行时被抓进了监狱。在狱中虽然待了几年, 但那段经历并没有改变他的想法, 只是让他变得成熟了些,做事不再像学生时代那样冲动。
出狱时虽孑然一身,但心中那满腔的学生时代的义气并没有被冷冰冰的监狱给磨灭。
他想着来上海找到艳云,让她在上海不再是孤单一人,能有个依靠;他想着在上海滩干出一番大事,不枉男儿一世;他想着经商业,搞实业,矢志报国,不负当年先生们的谆谆教诲……
他如愿以偿,来了上海……
来上海的第一天,他认识了同样第一次来上海的陈乐道,两人在火车站意气相投,共同出手助人。
来上海的第二天,他身上仅有的那些银钱被偷了,没找回来。
来上海的第三天, 他去石库门找艳云, 得知艳云已经是上海滩第一交际花,人们对她的评价乏善可陈,自己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来上海的第四天,没找到任何可以挣点钱以喂饱肚子的工作,街上卖早点的大婶看他可怜,给了两个包子。
来上海的第五天,他想着卖几张报纸,赚点填肚子的钱,被街上的流氓混混找上来,报纸被撕了。
来上海的第六天,他有些迷茫,缩着身体在石库门,艳云曾经住的地方的门外睡了一觉,除了这里,自己不知道该去哪里。
第七天,他遇上了艳云。
没有想象中的孤独,没有想象中的柔弱无依,她除了别人对她的评价不好,其他一切都好。
但她变了, 不再是当初的那个方艳云。自己心中说不出是失望还是什么。
看到她过得很好,自己放心了, 却也不想留在这里, 带着一身孤傲离开。然后就是四处碰壁,吃饭都吃不饱,直到她再次找到自己,找人给自己安排了一个工作……
曾经想像中的一切美好,在真正来到上海后,全都变成了泡影。
看着美轮美奂,实则一戳就破。
想靠自己在上海滩闯出一番天地,结果却是连饭都吃不饱,最后还是靠着她,才得以在上海安稳下来。
对艳云做的那些事情,自己谈不上鄙视,但确实有着失落。但最后,却又是靠着她才能在上海站稳脚跟……
骄傲被现实大海冷冷拍下。
自己一个大男人来上了上海尚且过的如此艰难,当初她来上海时的艰难处境更是可见一斑,如此何以怪她?
在上海这段日子,他看着风光,人人都称他许经理,但背后怎么样,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很清楚,这一切都是靠着艳云才有的。
这对于一个骄傲的人而言,比杀了他还难受。若是当初,他早已愤而离开,但在监狱的几年牢狱生活,让他学会了接受。
这一年来,每每在深夜透过窗户看着漫天繁星的夜空,他内心的迷茫愁绪才会出现在眼中。星星越多,天空越热闹,他就越能感觉到自己内心的孤寂。
许文强看着桌上的酒杯一时入了神。
陈乐道没有催促,安静等待着。
不久,许文强似乎回过了神,他看着坐在对面的陈乐道,眼中充满复杂之色。
当初两人同时来上海,同样都是第一次踏足这里,对方甚至是第一次回国,但现在,两人再次坐在一起时,却已是天差地别。
这一年将近两年的时间,他不知听了多少关于面前这个男人的故事。
就是面前这个比自己还小一些的人,在和自己一同来到上海后,他做成了自己曾经想象中的所有事情,而自己,好像还没找到自己的出路,甚至已经准备狼狈地离开。
许文强嘴角浮现出几抹苦涩。
对方已经是上海滩的风云人物,被外面的人称为上海滩第四位大亨,而自己……
许文强摇摇头,端起酒杯灌了一口酒。
他对陈乐道的成就没有嫉妒,只是有些颓废。
自己曾经想象的一切不是做不到的事情,只是自己没有做到。
陈乐道和许文强碰了一杯,他看出了许文强眼中的落寞。
当初两人一同来到上海滩,火车站初相遇时,许文强虽然虽然胡子拉碴,风尘仆仆的,但眼中的那股自信,是谁都比不了的。
如今许文强虽然穿得精致整齐,但眼中的那股自信,却是变成了现在的落寞。
如果换做别人是许文强,或许会觉得自己成功了,但面前的这位,明显是不这样想的。
“许先生可想好去哪里了?恕我直言,许先生的性格,我认为是不适合上海滩的,我还是当初那句话,我认为许先生的归属,应该是从军。”
许文强不缺学识,不缺勇谋,不缺能力,缺的,就是适合他的舞台。
上海滩这个舞台,明显是不适合他的。
不然他也不会在原先那样本应是人生赢家的轨迹中,最后却落得家破人亡,反倒是成全了丁力。
“从军吗……”许文强喃喃道。
当初和陈乐道聊过的那些话再次浮现在他脑中。
他现在只是想离开上海,至于具体去哪里,却是没有好的想法。
不过既然来了这里,或许他心中已经有了想法,只是他自己都还不清楚。
陈乐道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笑了笑说:
“如果不是因为我的性子太散漫,那说不定我也会去读军校的。”
陈乐道想把气氛弄得轻松些,许文强笑得太少了,如果说陈小君板着脸是装的,那许文强就真的是不怎么会笑了。
或许以前会,但经历了牢狱之灾和在上海的各种磋磨后,他就真的不怎么笑了。
“外面的人如今都知道我不喜欢日本人,许先生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许文强来了些精神,他虽然也不喜欢日本人,但陈乐道对日本人的态度,明摆着已经不是不喜欢那么简单了。
他心中对此还真有几分好奇。
陈乐道笑了笑,你有兴趣就好!
“实不相瞒,我一直认为中日之间必有一战。不管是当年的甲午海战,还是近一些的青岛事件,日本人的狼子野心都已经昭然若揭。
“如今日本国力胜于我国,而日本本土只有区区几个岛而已,他们缺少各种各样的资源。而我国,在资源上,却是正好能满足他们的胃口……”
陈乐道对许文强细细说了自己对当前局势的说法,事实上,陈乐道觉得,如今认识到日本威胁的人,绝不在少数。
这世上,最多的人就是聪明人。尤其是这年代,中华大地上的聪明人更是层出不穷。这么多聪明人,怎么可能看不到这点东西。
日本人如今作为亚洲唯一一个能够和欧美列强扳手腕的强国,距离中国又如此之近,他们连朝鲜那样的地方都不放过,又怎么可能放着眼前这块地大物博的土地不管呢?
如今那位名义上的国家领袖,他手下必然不缺能人异士,古人尚且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他作为如今的国家领袖,又岂会无视自己旁边的那头獠牙尖锐的恶虎。
陈乐道不是政客,对那等大人物的思想他猜不了。
他们怎么想的,陈乐道不知道,他能做的,就是尽一把自己的力量,如此也不枉来这时代走一遭。
比如面前这位,陈乐道就觉得,与其让他到处去蹉跎时间,不如赶紧去军校学学军事技能,等未来战争爆发,多多少少也会是一个抗日的人才。
“你觉得中日之间必有一战,所以你如此厌恶日本?”许文强道。
他觉得陈乐道这说法好像是那么个道理,但又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两国交战,陈乐道做为其中一国的人,厌恶另一国的人,这没什么。但他总感觉陈乐道厌恶得好像太深了点。
毕竟事还没发生呢,你就是不喜欢,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
随便去找几个人路人来,他们或许也不会喜欢那些日本人,但谁又会像陈乐道这样逮着一个就想弄死一个呢?
难道天然厌日?
许文强心中胡乱思考起来。
本来惆怅的心情,都减少了许多。
“对于侵略者,我都不喜欢。”陈乐道淡淡说道,他知道许文强的疑惑,但不准备解释。
他很清楚,在抗日战争没有爆发前,在那些各种惨绝人寰,罄竹难书的事情没有发生,没有公布前,很多人对日本人的恨,应该都是不及自己的。
“且不说日本,就说当今的局势,我国贫弱,列强环伺,战争早晚都是会有的,这是乱世,是军人最大的时代舞台。
“我觉得以许先生的能力,如果去军校深造几年,学习先进的军事知识,未来必然不愁无用武之地。而且这和许先生的一腔爱国情怀,也毫不冲突。
“对许先生而言,我实在不知道什么比去军校更适合你了。”
陈乐道说着,看着许文强陷入思考,他再次掏出以前的话来。
“当初我们说过,如果许先生要想去读军校的话,我可以请周老先生帮忙写一封推荐信,许先生可以直接进入黄埔军校。
“许先生如今反正也没有想好去哪里,我建议许先生先去试一试。军队纯粹,有能力的人尽可以在里面展露自己的才华,对许先生应当是一个好去处。”
如今的黄埔军校还纯不纯粹,陈乐道不晓得,但那里是中国的最高军事学府却是真的,不管怎么样,既然要想学军事知识,去那里总是好过去其他地方的。
更何况以许文强的性格,只怕与国党的作风是合不来的。
即使读了黄埔军校,成了校长门生,最后多半也得变成红色。
对红党拉拢人才的能力,陈乐道是很有信心的。
毕竟如今的红党里,不知道有多少从国党那里挖来的人才呢!
咱这也算是给组织储备人才了。
“去黄埔军校吗……”许文强重新给自己点了一支烟,在烟头的明灭中,他正思考着,要不要去军校。
反正自己也不知道去做什么,要不就去看一眼?
许文强正在思考,蓦然,他忽一下怔住了。
他发现,自己心底对于去军校,竟然好像是心动的!!
一支烟很快燃尽,
烟灰缸里有了两个烟头,显得不是那么寂寞了。
那就遵循,心的方向吧。
许文强眼中神色渐渐定了下来。
当晚,陈乐道一个电话,周文便屁颠屁颠地出现在了夜未央歌舞厅。
这几天,周文迷上了陈乐道的射击俱乐部,天天和顾海棠还有张子兴一起,在俱乐部里比拼着枪法。
一开始,三人都是烂枪篓子。
但周文不愧是未来的周卫国,稍加训练后,他的枪法很快便在三人中脱颖而出。
三人早先的枪法都是十发子弹,九发在墙上,一发在天上。
但在经过俱乐部的射击教练教导了一阵子后,顾张两人能保证十发子弹不落靶,而周文已经能保证子弹不落在三环以外,偶尔走几下狗屎运,也不是没可能打在十环上。
这让另外两个孬货在对比之下,自感颜面无光之时,对周文还有天赋这种东西也是惊为天人。
说好了一起平庸不读书,却没想到这家伙竟然是天赋流!
此刻,那两个没天赋的还在俱乐部里浪费子弹,而这个玩天赋流的卷狗,已经坐在陈乐道和许文强旁边一起喝酒了。
“当初说的请你父亲写黄埔军校推荐信的事,现在还能行吗?”陈乐道问周文。
他当然不可能冒冒失失的直接上门找人老爷子,他可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大的脸。
“没问题,强哥的事,我早就跟老爷子说过,他当时既然应承了,就肯定不会不算数的。”周文大声说道。
周文可是知道,如今老爷子对大哥好像格外的关注,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老爷子很看好大哥却是肯定的。
以往老爷子对自己结交大哥一直都是不置可否,但最近,老爷子老是问一些关于大哥的事,有时还问志辉在大哥这里干得怎么样,甚至还说让自己多跟着大哥学学。
这前后态度变得太明显了。
要不是大哥姓陈,又是有从国外回来,他都得怀疑这是不是自己亲大哥了。
如今只是让老爷子帮忙写一封军校推荐信,这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周文拍着胸脯保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