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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者大也,煌者盛也。
汉武帝取这两个字来设立郡国,足以见这位雄主的魄力。
然而当刘协切实踏上这片大盛的土地上时,入目之处却终究是只有满目的疮痍。
荒凉,是他对这个大郡最深刻的印象。
“我记得盖勋他们家是不是也是敦煌的来着?他们家参与西羌的叛乱没有?”刘协突然想起个最近总是听说的名字,不无好奇地问道。
韩遂回话道:“盖勋他们家自诩忠勉,又如何会参与叛乱这种事呢?自然是结乌堡以自守,不问政事了,他们家乌堡打起来比玉门关怕是也容易不了多少了,莫说臣只是假意反叛,便是真的反,又何至于去招惹他们这等地头蛇呢。”
刘协微笑着瞥了韩遂一眼道:“这话说的……很是有几分玄机啊,我知道当年盖勋与你打过仗,难道是文约心中对他还怀有怨恨么?”
“臣与盖勋之间确实是有仇怨不假,但对这位所谓公忠体国之正人君子确实也颇有一些别的微词,然而逝者已矣,臣也不愿再说什么,只是就事论事,臣也并没对他们盖家有什么激进之言,毕竟,他们确实都是忠贞之臣。”
刘协倒是还没觉得有什么,然而这回,韩遂却是真的捅了马蜂窝,除了诸葛亮因为也要在明年与韩遂一同上任安息大都护府,所以不无无奈地叹息了一声之外,其余人却是尽数不满地对韩遂大加驳斥。
尤其是在刘协印象中脾气最好,堪称是老好人的李典却是最为愤怒,直接诛心道:“可笑啊,可笑,当年公忠体国,先帝称之为恨见君晚的盖公已经作古,却是被文约你这个当年因造反作乱而与之结仇的乱臣贼子评于君王架前,这天底下,难道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吗?”
刘协看向韩遂,等着韩遂给一个解释。
韩遂却不说了,反而一直看向诸葛亮,大有,诸葛亮不说话我就不说话的意思。
毕竟他的身份太尴尬了,有些话,需要诸葛亮来替他说。
好一会儿,诸葛亮才叹息一声,替韩遂发言道:“文约兄长说的不错,盖勋之忠勉,盖家之忠勉,与他们家是豪强之家,本身也不矛盾吧,总不能因为盖勋为人忠义,曾经深得先帝信重,他们家就可以被网开一面,区别对待了吧?”
李典闻言却是干脆将矛头对准了诸葛亮,道:“豪强也有良善之家,当年凉州大饥,盖勋时任汉阳太守不惜以私财赈济灾民,难道不是大仁大德之善举么?”
诸葛亮则回道:“解一家之财,就能解一郡之饥,这难道本身不就是最大的不合理么?他们家如何会如此的有钱呢?”
韩遂见状,却是插言道:“插一句,后来朝廷的赈灾粮到了之后,从中将盖勋散尽家财的钱粮分文不少的还给他了,盖太守做得高明啊,既收买了民心,又表了忠贞,还没受到什么损失,此事想来流传于后世,怕是也要万古流芳了。”
刘协却是在诸葛亮开口之后才抓住事情的根本脉络,打断韩遂道:“不管怎么说,不管他这钱是怎么来的,肯拿出钱粮来赈灾总是善举,盖勋本人也不愧为重臣之名,先帝一辈子识人不明,在此事上倒也不算是瞎。”
韩遂闻言小声,但也用足以让刘协勉强听清的声音道:“他们家家资亿万,先帝不喜欢他才见鬼了。”
刘协脸色微微一抽,却只当没听见,问道:“况且依我看来,这盖家赚的也未必就是不义之财,敦煌这地方如此贫瘠荒凉,胡汉杂居,或者说干脆也没几个汉人了,他们盖家又是如何赚来这么多钱的呢?剥削?压迫?他们能压迫谁去,又哪来的黔首供他们剥削呢?”
诸葛亮闻言好似双簧一般地跟着应和道:“能在敦煌这种地方发家致富,自然是不可能靠种地了,这地方,除了连接塞外蛮夷和西域小国之外着实也没什么其他的赚钱渠道了。”
韩遂再补一刀道:“陛下您看此地荒凉,那也是因为没看对地方,朝廷已经近百年没有经略西域了,这个本来就是为了西域而设立的郡又怎么可能不荒凉呢?然而您如果去他们盖家所在的广至县,那儿可一点都不荒凉,无论是西域的宝石、香料、名贵药材,还是来自中原的丝绸、瓷器,都能在那边看得到。”
“哦~,原来是个商业家族,那么想来,他们家人一定是对西域极为了解的了?如此说来,岂不是很适合成为凉州十三行之一么?”
却见一旁始终沉默的赵昂突然也加入进来道:“陛下,此战我等东凉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此前说好的,要以此战中的军功来评选十三行之人选,这盖家分明于此战之中毫无建树,让他们参与之中,臣恐怕会有人不服。”
刘协闻言,笑了。
说来说去,根子还不是落在了此处。
于是刘协又笑道:“如此说来,武威贾氏与此战也没什么关系,贾诩他本人来都没来,是不是武威贾氏也没有参与此事的资格呢?”
韩遂立时就急了,道:“这如何能够混为一谈?贾公不是在幽州方向亲任国事呢么?说不定此时还在与东鲜卑的首领素利在作战,如何就能说是无功无老呢?”
刘协这下笑得更开心了,问:“所以,你们这是欺负盖家在朝中无人?”
众人词穷,包括诸葛亮在内都词穷,不说话了。
当然到了此时,刘协也不是不明白这韩遂和诸葛亮的真正诉求是什么了,真不只是十三行之一的归属权的事儿,毕竟这十三行中也没有他们俩的事儿。
然而盖家既然是世代经商,对西域肯定比他们更熟,要知道十三行之间也是要有充分的竞争的,问题的关键其实就在于:盖家如果参与进来,谁特么能竞争得过他?
甚至于极端情况下,盖家未必就愿意成为十三行之一。
之所以选十三个家族组成凉州十三行,就是为了让他们有限度的联合,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垄断,这种地头蛇家族,无论配合还是不配合,都足以让西域都护府很难受了,尤其是他们家还是很有名望的忠义之家,直白点说,这种家族存在的本身就已经是西域都护府的大敌了。
好在朝廷本身现在是推行盐铁合营的,就盖家这么个商业规模明显是踩了大雷了,如果不能被收编、招安,那肯定就是要处理掉的,至于他们家到底是不是世代忠良,不重要。
而且说白了,无非是一个边郡武夫的家族,或者说土财主,打着诛宦的旗号铁了心的往党人集团靠罢了,反正韩遂就是这么想的。
诸葛亮么,屁股决定脑袋,既然他明年也将上任西域,那,就也只能这么想了。
至于刘协本人,说实话他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是一个无所谓的心态,这个盖家,确实是不太适合成为凉州十三行之一的,至少现在西域都护府还只是初创,这个时候不行。
但人家毕竟也没做错什么事儿,太有钱了也不是他的错啊是吧,况且他们家上头几代还真的出过忠臣。
当然,刘协对盖勋的事迹也只是粗略了解个大概,但也觉得,能让自己那便宜老爹说出“恨见君晚”这种话的人未必就真是个忠臣,他特么还说张让是他爹呢。
所以真要是有必要的话,顺手屠了盖家也不是不行。
“既然你们都说着盖家对于敦煌,乃至于对于西域开发来说都是如此的重要,那咱们也没必要到处瞎溜达了,就先去看看他们家懂不懂事儿吧。”
说完,刘协笑着让韩遂引路,却是在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心惊不已。
自己刚才好像……差一点就决定了一个人口至少过千的,大家族的命运?
一念之间,真的就是一念之间,上可给他们子孙十八辈儿富贵,下课让这个至少千八百人,富可敌国,甚至出了好几代忠臣的盖家尽数去见阎王。
评判标准是什么?答曰,看看他们懂不懂事儿。
而且连刘协自己都不知道啥叫懂事儿,要有个什么标准。
万一一会儿下雨了,自己心情不好,这个标准很可能就会严苛一点。
万一瞅着盖家的话事人比较顺眼,这个尺度也许就会放宽一些。
这就是,权力的小小任性么?
而且自己居然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当刘协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第一反应是警惕,警惕自己不要划入腐败的深渊。
可第二个反应居然是觉得还挺舒服。
就好像,这事情本来就应该是如此的。
我身为大汉的皇帝,身为名为中兴实同开创的圣主皇帝凭什么不许我任性呢?这种事儿本来就挺棘手的,自己哪有那么多宝贵的时间和精力去研判对他们家具体的处置。
尤其是这种事儿除了他本人之外,谁也不好做出直接去办他们的。
有这个宝贵的时间和精力,如果我去处置别的家国大事的话说不定会造福更多的百姓。
就算是我的时间不是全用在公事上,而是用在了休闲娱乐,那这不也是为了劳逸结合,更好的处理那些利国利民的事儿么?
怎么说呢,他自己都知道这样的想法是在强词夺理,但潜意识却觉得很有道理。
封建王朝,真指望司法诉讼么?何况司法本来也不是万能的,尤其是不适合现在这样一个百废待兴,实质上已经步入由自己亲手推入大改革时代的世界了。
“陛下,陛下?”
“啊?啊,啊啊,怎么了仲豫。”
走神了好一会儿,才被荀悦给叫过了味儿来。
“陛下是在心忧不知道如何处置这盖家么?”
“嗯……算吧。”
我特么心忧的是不知道如何处置我自己。
“仲豫有什么意见么?”
“也说不上什么意见,为政之要,最难辨的便是忠奸,正如陛下您所说,具体如何处置还得看他们是否恭谨,主事之人够不够聪明,其实这种有钱的豪强之家大多都是一样的,尤其是在凉州这种地方,为善也好,为恶也好,也未必就由得他们,身在红尘网,半点不由人。”
刘协闻言心头又是一动,道:“仲豫这话,说得有点意思,很是有几分哲理啊,怎么,有感而发了?”
“也算吧,以前文若没退的时候,尤其是魏公只手遮天那两年,很多事儿跟他的分歧很大,也想不明白他有些事儿为什么要那么做,现在他退了,我上来了,却是方知有时候身不由己。”
刘协闻言,也是忍不住跟着附和了一句:“权力越大责任越重么,确实是,有些时候身不由己啊。”
“陛下说笑了,天下人都可以身不由己,唯独陛下您不行,我们这些人,一举一动还不是在陛下您么?”
“此言何解?”
“满朝文武最难辨得就是忠奸,但于陛下您是开创之君,现如今魏王终究是已经势弱,您想用忠臣,则所用之人自然也就忠了,您想用奸臣,这臣子自然也就奸了,是忠是奸,又哪里是自己决定的呢?盖勋、盖家也是如此,还不是看陛下您想怎么去用么?您要开发丝绸之路,经略西域,但凡是自己还想要被用,自然就只能舍小家而为国家,聪明人都是顺时而动的,而”
“嗯。”
刘协点了一下头,却是很诧异的自己居然听懂了这荀悦的弦外之音。
好像不止是在说这盖家,也是在说他自己啊。
无非是这荀悦排挤诸葛亮这点破事儿呗,最近他与诸葛亮有关于既得利益群体的讨论压根也没背过他,这他天下最有可能堕落成既得利益群体的,可不就是他和以他为代表的颍川世家呗。
这是跟自己表忠心呢。
这种表忠心的方式就比赌咒发誓说漂亮话的方法要高明得多么。
而且还真的起到了劝谏的作用,甚至于让本来颇有些纠结的自己有了豁然开朗之感。
用人之道存乎一心,其实本来也不必在意这盖家是忠是奸,他们是忠是奸说白了还是取决于自己想怎么用。
天子的权力,就是这么大。
皇权的小小任性本身,也是政府职权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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