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朝,散朝,除了刘协本人之外,所有人脑子都是嗡嗡的。
就连今天的始作俑者荀悦也不例外。
提议盐铁专营,这明明是我和天子的默契啊!你当场拍板不就得了么,为什么又要开辩论会?
开辩论会谁做裁判,天子本人来做裁判么?那这会开的又有什么意义呢?
最后,却是实在忍耐不住的糜竺,主动找到了荀悦,非得耗着他来给自己解惑。
荀悦想了想,道:“其实我也没能领略天子的深意,唉,现在天子的深意是越来越深了,其实咱们也不一定非要去领悟,只需照着做,做着做着应该就能知道了。”
糜竺却是苦笑连连,握着荀悦的手就不撒,恳切地道:“仲豫兄,你就别卖关子了,若是不能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一直到盐铁会议结束尘埃落定之前,我肯定是要睡不好觉的啊。”
“莫慌,莫慌,来,咱们慢慢分析一下,一同学习,一同成长。”
“嗯,嗯。”
“首先,天子此举绝不可能只是心血来潮,对吧。”
“这是自然,天子的所作所为从来都是大有深意,走一步看十步,又怎么可能会有心血来潮之事呢?”
“是啊,是啊。”糜竺也跟着点头。
“在我看来,陛下推行盐铁专营之决心,也是毋庸置疑的,天子是中兴之主,但更是改革之主,我朝自宣帝以来,朝政崩坏,尤其是财政破败,税赋难收,到先帝之时,就连京中禁军也都难以维持。”
糜竺点头道:“不止是禁军,您知道,本朝但凡是个商人,无有不以桑公推崇备至之人,盐铁论,我自小读过何止三十遍,我可以一字不差的将整套书都背下来。”
“在我看来,盐铁专营绝对是万世之良策,本朝天子威德不下汉武,若能推而行之,则天下诸侯之权柄尽归天子,则此后天下太平无忧,必不会再有董卓、袁绍之事。”
荀悦却是摇了摇头道:“这天下就没有十全十美的法令和政策,盐铁专营本就是有利也有弊,魏公、太尉难得的联手反对此策,难道就全是出于一片私心么?权柄尽归中央,地方上的诸侯豪强,难道不会心怀不忿么?眼下天下还远未一统,此策若是行遍天下,则扬州、荆南、益州、甚至袁尚,难道不是会更加的抵抗朝廷么?”
“这……”
“所以在我看来,天子此次,其实也未必就真的有所深意,此乃国本之策,当年的盐铁专营为汉武帝逐匈奴于漠北立下了大功,但大功之下,确实也造就了大孽,天子是霸业雄主这不假,但天子毕竟也是仁德之主啊。”
“所以……天子恐怕也是有所犹疑的吧?朝中大臣各有各的思想,各有各的主张,各有各的派系、根基,再说又岂有人真的了解民间的疾苦么?你看此次天子所征调的贤良文学,是真正的基层小吏、乡间长寿的老寿星,以及刚刚入仕,尚未有派系之绊,完全来自于民间的新科进士。”
“所以说,天子这何尝不是真的想要看一场辩论呢?盐铁专营天子肯定是要搞的,但天子虽然变法之心坚定,却是从不屑于所谓的古礼,难道天子就真的会按照汉武之法,按照桑弘羊的主张去一板一眼的进行施政么?”
“子仲兄,我也相信满朝文武中你一定是对盐铁论钻研最深者,难道你真的认为,桑弘羊之主张全是对的,贤良文学所言全是无稽之谈么?”
糜竺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所以……”
“所以这次,天子,应该就是没有深意的啊!”
“…………”
事实上,当然不止是荀悦和糜竺在聊天子深意,满朝文武在下了朝之后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只是恰好糜竺精通盐铁论,而荀悦此前也突击过这本书,所以他们俩可以直接聊,而其他人则都在猛翻盐铁论。
要知道盐铁论足有六十多篇,又不是什么儒家经典,而由于前文所说的原因,这里面注水极为严重,废话连篇,除糜竺这种特殊出身的人,便是看过,也都是大略的翻一翻,大部分人可能连看都没看过,真正钻研过的大臣只是极少部分。
而当这些大臣回家之后连觉都不敢睡,点灯熬油的学习了盐铁论之后,再一商讨,却是真的都得到了一个和荀悦差不多的观点:天子这次,好像真的是没有深意。
这就不得不说盐铁专营之利弊了。
后世,托福于盐铁论的这本书,互联网上对桑弘羊给予了极高的评价,甚至是将其推崇到了古今中外最伟大的经济学家的地步,他的许多观点,即使是放在现代社会也依然是醍醐灌顶般的醒世良言,甚至有人说,二十一世纪所谓的经济规律,依然没能超出桑弘羊言论的范畴。
反正在有些学者的眼里,桑弘羊就是个神,而贤良文学一方全都是臭傻X,所说的话完全是胡搅蛮缠,犹如放屁,全是基于儒家观点之下的道德绑架,这话也就是说在了古代,放在现代社会他们都得被挂路灯。
然而事实真的是如此么?要知道那是汉代,而且还是西汉,儒生群体虽然已经抬头,儒家思想也开始成为社会主流思想,但那毕竟是西汉,不是宋明啊,孔夫子等一众儒家先贤说的话依然还只是话,不是天条。
说实在的,汉武帝本人什么时候按儒家思想办过事儿?盐铁会议的时候汉武帝才死了几年啊!如果贤良文学说的真的全是狗屁,又怎么会成为这场会议中最终胜利的一方呢?又怎么会悉心整理成一本足有六十篇的书呢,传至于后世呢?
所谓盐铁专营,其核心思想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田地,是天子赏赐给民众耕种的生活之根本,那么那些并非天地的山林湖海,自然就是天子的所有物。
小到山上的石头、树木、湖泊中的鱼虾、海鲜,大到盐、铁以及各种矿藏,都是天子的,民众是不可以进山下海对其进行开采的。
朝廷派专人对其进行开采,在官办的作坊中对其进行加工和生产,并将之进行销售,所得到的利润,就是汉武帝用来逐匈奴于漠北的倚仗。
说是盐铁专营,但实际上的大项却包含了铜、油、酒、漆、糖等,小项更是数不胜数。
有了盐铁专营,说实在的朝廷根本就不需要收赋税,因为朝廷掌握了一切商品的定价权,缺钱了,给商品涨涨价就行了。
贤良文学主张废除盐铁专营,最直观的理解就是自由市场经济,让老百姓自由的开采和制造商品,自由的买卖,甚至连铸币权也开放给民间,如此,则商品的价格必然会降低下来,老百姓的生活可以变得更好,做到藏富于民,而朝廷,只需要抽取赋税就行了。
说实在的,也就是九十年代时没有互联网,否则被打成臭狗屎的就是桑弘羊了。
深一点看,桑弘羊认为普通的老百姓是没有能力开采盐铁等大项物资,进行商品加工的,允许民间开采田林湖海,实际上就是允许富户豪强去开采田林湖海,销售权朝廷如果不掌握在手里,就会掌握在富户豪强的手里,他们剥削起百姓只会更狠,由朝廷定价,起码会考虑民生,而豪强的眼里却只有利润,所谓的藏富于民,说白了就是藏富于豪强。
历史的发展也证实了桑弘羊的正确,比如,当朝司徒赵温,嗯……也当过司空和太尉,一个作者本人都快忘掉的大官,当年关中大灾之时朝廷都没有钱粮来赈济灾民了,他用自己家里的存粮竟能赈济数万灾民。
这是他拿出来赈济灾民了,他要是不拿出来呢?谁又知道这些赈济灾民的粮食到底是他们家财产的几分之几呢?
比如先帝时有个汉阳太守叫盖勋,同样也是一个能以家资,来赈一郡之大灾的主。再比如前朝大权臣梁翼,他们家的私人田产东起荥阳,西至弘农,南到鲁阳,北到黄河,强迫数千人为奴婢,家产折算成钱高达三十多亿,相当于东汉全年财政收入的一半。
这还只是他们的经济力量,政治上东汉世居两千石的士家太多了,虽然原则上来说士家的归士家豪强的归豪强,但东汉末年这二者早就合流了。
东西两汉,与其说是亡于最高层的崩塌,不如说是亡于富户豪强太多,挤压了下层百姓的生存空间,这些富户豪强联合起来已经有了推翻王朝的力量。
但这当然也不能证明贤良文学说的就是错的,因为,毕竟他们是胜利者,难道桑弘羊胜了,这天下就会比现在更好么?
贤良文学认为,官办企业,嗯……就说官办企业吧,好理解。
官办企业不但有着效率低下,人事臃肿,不合时宜,价高物次等问题,比如全国农具都是一个样,根本不考虑各地土壤差异,严重影响耕作效率等。
最根本的问题其实还是官商不分,武帝时,得益于盐铁专营,大量的商人走上了朝堂,并身居高位,身为四大辅政大臣的桑弘羊本人也是商人出身,可以说基本做到了古代商人的极致。
豪强百姓如果欺负百姓,百姓还可以找官府去撑腰,甚至逼急了还能杀人跟你同归于尽,可如果腐败官员欺负百姓,百姓就只有等死了。
富户豪强欺负人,靠得是官商勾结,而盐铁专营之下,却是干脆官商一体了,这个官商一体的庞然大物,迟早会绑架朝廷的决策,甚至是反噬朝廷。
用现代人理解来翻译他们的话说:从没听说过民间首富能祸乱天下的,只要朝廷想杀,民间的再有钱的富豪也不过就是大肥猪。但是一个垄断各行各业的超级国企巨头,却是真的可以颠覆天下的。
他们认为,官商勾结固然有危害,但这个危害一定是小于官商一体的。
近代有一位不方便提及姓名的伟人曾经说过,官僚资本主义最大的敌人就是官僚本身。
这个争论真的是有点意思,盐铁论在二十一世纪被捧为神书,不是没有道理。
天子最近在读盐铁论,这个是瞒不得人的,尤其是天子自亲政以来,对豪强对士族的态度从来都是冷酷无情,对所谓的先贤从来不掩饰其发自内心的厌恶。
郑玄都给气死了。
所以大家一致认定,天子是真的想要重启盐铁专营,而不止是想要应对眼前的流民危机。
但是,天子仁德爱民同样也是真的,照搬汉武时期的盐铁专营政策,实际上确实对底层百姓颇多剥削,而且贤良文学一方所说的很多观点其实都是对的。
所以大家猜测,天子本来真的是想要进行盐铁专营的,但是应该是在深读了盐铁论之后,即便是挤出了其中水分和儒家道德绑架部分之后,贤良文学一方的许多观点仍然也有其道理,因此不免有些犹豫。
因此,天子才搞了这样的一出辩论大戏。
先让民间小吏和新科进士进行辩论,主要是为了彻底搞明白这样的政策在民间都有哪些利弊,然后去思索如何改进。
毕竟这盐铁会议要是这么开,不久之后不就是一年两次的议税大会了么?不是正好让满朝公卿再议一次么?
两个会离着如此之近,不是正要一个咨询一个决策么。
天子平时总是有深意这不假,但也不一定是每次都有么,与其去纠结天子深意,倒不如好好的想想,他们到底应该支持哪一方,如果到时候施行盐铁专营之法的时候,要对前法做出哪些的改动。
嗯……所以总而言之吧,刘协好不容易真的有了一点深意,群臣反而是谁都没悟出来,一点脑补都没有,反而一个个的全都积极地准备这一场辩论会。
尤其是曹操一系,曹操、崔琰、郭嘉、乃至于大儒管宁四个人把自己关在书房闭关了两天两夜,愣是都没出过门。
这一场辩论,咱们可是一定要赢啊,这可是咱们和天子一系的决胜之战,至少……可不能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