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杨嘉谟带来劫掠的卫所兵,本来有数百人之多,趁乱逃回家乡大半。
仅有数十人,本身隶属于南昌卫,陆陆续续跑回去报信。
第一批回去的有七个,从当天半下午,一路狂奔逃命至深夜。中途,他们又累又饿,还摸黑杀死驱逐百姓,吃了些东西躺在床上休息。
至翌日傍晚,南昌都快关闭城门了,这七人终于奔回南昌卫。
事实上,当天就有丰城码头的商船,把消息传到南昌这边。只是没有提供细节,这些卫所兵逃归,立即被南昌卫指挥使,带去见巡抚李懋芳。
李懋芳问道:“杨总镇为何被追至丰城?”
一个卫所兵回答:“杨总镇带咱们下乡剿匪,将几个从贼的地主抄家。那些地主,家里好多钱粮,搬了两个时辰都没搬完……”
“闭嘴!”
李懋芳大怒,催促道:“快说打仗的事,没问题怎么抢劫士绅。”
那卫所兵连忙说:“我们正在搬东西,就有两三千反贼杀来。杨总镇先是打赢了,追杀反贼几块田,那些反贼跑得快,追不上只能收兵。杨总镇一撤,那些反贼又杀回来,拖拖拉拉反贼的水师就到了。杨总镇在丰城县外下船,带兵进城去了。”
“逃进城了?”李懋芳问道。
“没看清。”卫所兵摇摇头,他们只顾着逃命,而且不敢接近县城,哪知道那边是什么情况。
李懋芳又问:“你们怎没与杨总镇一起进城?”
卫所兵哭丧着脸:“当时都抢着下船,杨总镇害怕跑不快,还让家丁杀咱们江西本地兵,说是挡住了他下船的道。咱们不是被反贼打跑的,是被杨总镇的家丁杀散的。”
李懋芳瞬间无语,他能够想象,当时杨嘉谟有多狼狈。
杨嘉谟在北方打仗,都是扔下步兵断后。说穿了,就是让步兵阻拦敌人,自己带着家丁骑马跑路。可到了江西没法骑马,家丁又穿着铁甲,想跑都跑不起来。
江州兵备佥事董象恒,正在鄱阳湖训练水军。
李懋芳派人召见董象恒,同时又邀请江西三司官员议事。
左布政使丁魁楚,就是要钱不要命那位,最后投降被人杀全家。
右布政使张秉文,这位老兄在历史上死得壮烈。
他当时担任山东左布政使,鞑子入关攻打济南。太监高起潜手握重兵,缩在临清不敢动弹。祖宽带着援军而来,却观望彷徨,畏敌不敢接战。
张秉文动员城中百姓,守城半月之久,大年初二被攻破城门。他又带领百姓,与鞑子进行巷战,寡不敌众,中箭身亡。其妻妾、婢女,共有十余人投湖自尽。
江西按察使叫吴时亮,今年已经85岁高龄,这位老先生69岁才中进士。历史上,他还捐了十万两银子,给南明小朝廷募兵打仗,辞官回乡病逝时已经97岁。
江西都司暂缺,前段时间病死了,朝廷还没有新的任命。
“反贼攻打丰城,杨总镇被围在城中,”李懋芳叹息道,“各位且说说,该不该派出援兵?”
丁魁楚连忙说:“不可中了反贼调虎离山之计,万一我们救援,反贼偷袭南昌怎办?”
张秉文则问:“江西现有多少可用之兵?”
李懋芳回答道:“可战之士,不过一两千,其余皆新练士卒。水师那边,夏季遭到重创,恐怕也不是反贼水兵的对手。杨总镇手里,倒是有数百精锐,都是北方的百战甲士。”
“只有一两千可战之兵?”丁魁楚惊得背心发凉。
李懋芳叹息道:“新兵有一万多,只操练了两三个月。庐陵赵贼恶名昭著,这些新兵恐怕不敢与之战。”
张秉文突然说:“广信知府张应诰,手中有五千劲卒,如今正在南丰县剿匪。可令其出兵攻打吉水,直取那赵贼的后方,如此便有围魏救赵之奇效。”
“此计可行,”李懋芳又问吴时亮,“老先生是何想法?”
八十五岁的吴时亮,坐在那里似乎快睡着了,半眯着眼睛说:“当探知实情,杨总镇手里那数百甲士,到底还在不在?若在,丰城县必救。若不在,救下来也没用。那数百甲士才是关键,乃江西仅有的精锐之兵!若无那些甲士,南昌就是反贼的囊中之物,什么时候拿走,只看赵贼的心情而已。”
这大实话,说得众人瞬间无语。
“嗙!”
张秉文突然拍桌子:“杨嘉谟这贼厮,好端端的,跑去反贼地盘劫掠,把局面搞成这幅模样!”
就在这时,有巡抚侍从站在门口。
“抚帅,紧急军情。”
“进来说。”
那侍从躬身进屋,朝着众人拱手,说道:“丰城县有信使来报,还有个叫王廷试的士绅求见。”
“都带进来。”李懋芳说道。
不多时,王廷试和信使一起进屋,众官纷纷起身作揖。
王廷试作揖还礼,激动道:“诸公,听说反贼已围丰城,我王氏家业皆在南昌。请巡抚和诸公准许,本人出钱招募两千子弟兵守御南昌城。”
众人大喜。
李懋芳拉着王廷试的手说:“得公之助,南昌无忧矣。”
王廷试大义凛然道:“保卫桑梓,本分而已。”
王廷试虽然罢官闲居,但他是本地士绅,又愿意募兵两千帮忙打仗,立即就被诸多官员视为自己人。
这种重要会议,王廷试直接留下来旁听。
李懋芳质问那信使:“你怎出城的?”
信使回答:“知县赏银二十两,派了十多个送信的,夜里坐着箩筐出城。别的信使,小人并不晓得,小人悄悄游过护城河,日夜不停去到江边,半路花了五钱银子坐船来南昌。”
“杨总镇的家丁可还在?”吴时亮突然问。
信使回答:“损了些,还剩三四百。”
信使交出信件,众官仔细查验,确实是丰城知县的大印。
信使跪地磕头:“请诸位老爷,赶紧派兵救援丰城!”
……
丰城县,城楼。
总兵杨嘉谟,知县谢龙文,正对坐于城楼吃饭。
不管有何仇怨,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们已经暂时达成合作。
怎么合作?
写信骗巡抚带兵来救!
如果告之巡抚,杨嘉谟的家丁已经覆灭,巡抚是肯定不会出兵的。只有说家丁还在,巡抚才有救援的动机,因为今后还得依靠那些家丁打仗。
“唉,我这仕途已经到头了。”谢龙文叹息道。
写求救信欺骗巡抚,就算能够赢得此战,也肯定被李懋芳嫉恨,随便找罪名弹劾就能让他丢官。
杨嘉谟冷笑道:“保住性命再说。”
突然,北边一段城墙闹起来,两人以为出现叛乱,连忙放下筷子跑去查看。
竟是谢龙文撒银子募兵,守城士卒的入伍费被克扣。与此同时,之前招募的乡勇,也趁机跟着闹饷,因为他们的月粮也被克扣了。
杨嘉谟直奔县衙,一刀将师爷砍死,提着脑袋回来大喊:“克扣军饷之人,已经被我杀了,明日必定足额发饷!”
县丞、典史和主簿,看到师爷的首级,顿时吓得浑身发抖。
因为克扣军饷之事,他们三个也有份。
当夜,三人聚拢密议。
“要不降了吧?”
“咱们三个作恶……名声不好,恐怕被反贼公审问罪。”
“献城有功,多少可以将功折罪。若是被反贼破城,必然难逃一死。”
“上次那个黄幺杀进城里,也只看了知县的脑袋,还让咱们帮忙维持治安呢。反贼是讲理的,肯定能将功折罪。”
“对对对,黄幺将军讲理得很,他这回也在城外。”
“这城没法守了,迟早要被反贼攻破。”
“老刘能调动多少心腹?”
“四十多个。”
“那杨嘉谟武艺高强,须得设计杀之。”
“谁能弄到毒药?”
“我试试看。”
“……”
杨嘉谟和谢龙文,并没有等来巡抚的援兵,反而是广信知府张应诰、抚州知府蔡邦俊,收到李懋芳的围魏救赵书信。
蔡邦俊升官非常快速,崇祯元年进士,崇祯五年就做知府。
这位老兄也不干别的,一心一意搞文教工作,还招募士子编撰。
直至南昌教匪闹得不像话,竟然把县城都占了,他终于招募乡勇剿贼,并邀请张应诰跨府助剿。
就在前几天,张应诰带兵4000余人,蔡邦俊带兵2000余人,终于将南丰教匪给剿灭,只有几十个密密教徒逃进山中。
“澹如公,可要出兵?”蔡邦俊颇为心虚,实在是庐陵赵贼名气太响。
张应诰叹息说:“总兵被围困,自不可坐视。更何况,我们不是去打反贼主力,而是带兵突袭的吉水县城。此次出兵,目的并非攻城,只需进入吉水县辖地,逼迫反贼的主力从丰城撤兵便可。”
“一切请澹如公做主。”蔡邦俊完全不懂打仗,若非张应诰相助,他都不敢自己去剿灭教匪。
张应诰其实非常头疼,被李懋芳陷害降职的李若琏,是他同窗好友的亲哥哥。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张应诰跟李若琏情同手足。若以私人感情而论,张应诰恨不得掐死李懋芳。就算以公心而论,张应诰也想弹劾李懋芳,实在是这个巡抚太混蛋了。
但是,他现在只能帮忙,否则南昌危矣!
广信、抚州两府官兵,水路齐发,沿着崇仁河而下,中途又转入乌江,从背后直插吉水县城。
围魏救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