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驿站之中,六月盛夏的夜晚,孙承宗极其的惊讶,“这是什么道理?”
这不是孙阁老的政治水平不行。而是他从邸报中完全看不到任何端倪。他都已经致仕四年,朝中故旧也没有人会想到他会起复。去往高阳的书信都比较少。
李邦华滋溜的喝了一口浊酒。满是皱纹的脸在灯下显得有些晦涩。他乃是前东林党魁邹元标的学生、同乡。换言之,他是根正苗红的东林党。
天启五年,他在右佥都御史、天津巡抚的任上和孙承宗一起,先后被阉党削除官职。崇祯元年,被当今天子起复为工部侍郎,继而转为兵部右侍郎,协理军政。崇祯二年被任命为兵部尚书、协理京营戎政。
所以,他一方面是铁杆东林党,一方面又是深受当今天子的皇恩、信重、提拔。右佥都御史,天津巡抚,起复为六部侍郎,继而加官兵部尚书,这不是皇恩浩荡是什么?
在当前的这个局面下,他内心里又怎么会没有波澜、感触呢?
李邦华将杯中的残酒一口喝掉,道:“稚绳兄,今上钦定逆案,满朝衮衮诸公俱是东林党人,如天启早年间,谓之众正盈朝。你觉得以今上的睿智会作何感想?忌惮东林诸公是必然的。
所以,今上近来越发的倚重吏部天官王永光。又在整顿厂卫。只怕你稚绳兄今晚见了什么人。明天天子都会一清二楚。”
孙承宗眯着眼睛喝一口酒,道:“莫非这就是许公实说的锦衣卫掺和商事的内幕?”
李邦华截住孙承宗的话头,直截了当的道:“许公实固然是个有心人。但是他没有接触到厂卫里最新的消息。倒是我得天子看顾,把整顿京营的一点经验写作条陈教授给锦衣卫,知道一点始末。
天子用锦衣卫同知董琨收京城里票号、钱庄、当铺一成的干股,每月分红为己用。再加上查抄前锦衣卫指挥使刘侨的家产,全部都投到锦衣卫中。对锦衣卫做了裁汰、改制。
如今负责保护天子的禁卫叫做御前侍卫司。锦衣卫中负责商事的衙门,叫做财政司。荫官、赏赐的锦衣卫官、不点卯当值的,叫做虚职锦衣卫,无俸。叫做停薪留职。
剩下来在锦衣卫里做事的叫做校尉,实额实饷。内部进行了整编。我前些天还随着天子一起给锦衣卫每个校尉发了饷银。如今锦衣卫愈发的活跃起来。”
孙承宗思索半响,不解的道:“然则这和我必须请出镇外地有什么关系?”
李邦华道:“可以说有关系,也可以说没关系。”
“此话怎讲?”孙承宗颇为好奇。
李邦华在蜡烛之下对着好友一声轻笑,“稚绳兄,我就不信你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朝中三名阁老两人都是你之后入阁的。按照本朝的惯例,而且以你的中极殿大学士阁职,你是应当做次辅的!
我这些时日随侍圣驾,天子对你颇为期许,似乎有意留你在身边咨询军国大事。但你这个次辅能压得住李标和钱龙锡吗?
而且,在当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情况下,你入阁恐怕会引起新一轮的政争。下面的几名部院和翰林学士都盯着阁臣的位置。因此,我个人是建议稚绳兄如前朝惯例外镇山海关。
锦衣卫改制的事情,说和你有关系,是因为加上你入阁,东林在内阁中有四席,天子之前倚重东林斗阉党,如今恐怕是要亲自下场。厂卫历来是天子爪牙!磨刀霍霍!
我刚才忘了说,天子遣司礼太监方正化为使召袁崇焕、毛文龙回京陛见。两人不日就要到京中。你我都清楚,袁崇焕的座师便是当今首辅韩爌。
说和你没关系,只要你出镇,朝中的风波,以天子对你的期许,恐怕是不会波及到你身上。”
孙承宗依旧是沉默良久,再和好友闲话了几句,送他出门。回来躺下,心中忧虑难言。
第一,他已经感受到京城和在老家高阳里完全不同的政治气候。这不是他单看邸报就能得到感受得到的。对他而言,有点新!
按照好友李邦华的观察和预测,天子已经磨刀霍霍向猪羊,俨然已经准备发起在“钦定逆案”之后新的一轮大规模的朝堂清洗。
第二,当今天子到底是昏君,还是明君?这样的天子究竟是否值得他效力?
按照他的计划,他都这把年纪,今年67岁。风波险恶的宦海都闯荡过来。他只准备在京城里应付几个月,就仿照一代名臣谢迁的故事辞官回乡
而从他接触到的信息来看,当今天子好像是走偏了路啊,这恐怕难以挽回倾颓的国势!
事不可为,不如归去!
在纷杂的心绪之中,孙承宗沉沉的睡去。
…
…
第二天一大早,孙承宗就坐着闷热的马车前往京师。时隔四年,看着巍峨的京师城墙,看着繁华的集市、人流,他心中感慨良多。稍后,他在城内兵部的会同馆休息。这里也是天下驿站的终点和起始点。
王承恩则是往西苑昭和殿去找天子汇报。两个随侍在天子身边有一个半月的美宫娥回道:“王公公,天子今日在文华殿中和外廷诸公议事。”
王承恩急匆匆的赶到文华殿中,刚从文华殿后转过来,就看到殿中天子带着高时明、张彝宪两个司礼太监分和内阁、六部的文臣们在处理政事。
众人分席而坐。
“干爹。”王承恩走后,委派了他昔日在信王府上的心腹小太监王彰在天子面前伺候。这时,王彰机灵的给干爹一个眼神。再悄然的退后两步,把天子身后的位置让出来。
王双没坐在文华殿的御座上,而是让人布置了一个官帽椅,一张长案。穿着一身红色绣着龙的常服坐在长案前,听着韩爌和王永光在争论熊廷弼的谥号。
“在下以为‘襄愍’二字不妥。朝廷固然是有为其平反之意。但以熊廷弼之于辽东的大功,仅仅只是一‘襄愍’,何以服天下?”吏部天官王永光侃侃而谈。
首辅韩爌心里像吃了苍蝇般难受。
熊廷弼的儿子来京城要求给父亲收尸,还是他在五月份主动对天子提起来,得到允许的。现在搞得好像他有“门户之见”似的。
王有孚此人奉承上意,故意给他使绊子,尤其可恨!亏得他在去年还曾庇护过王永光。
熊廷弼论罪被杀,这件事其实非常的复杂。首先,熊廷弼乃是浙党领袖方从哲启用的人,而其第一次在辽东去职,乃是其前友人姚宗文坏事。
其第二次去职下狱,乃是经略和巡抚不和。熊廷弼是辽东经略,王化贞是辽东巡抚。而恰恰王化贞乃是东林党大将。此公现在还被关在京师的监狱里。
但是,杀熊廷弼的却是魏忠贤。原因是银子没给到位。
所以,韩爌站在他的立场上,愿意给熊廷弼收尸,但只能给一个“襄愍”的谥号。再拔高,这不是说东林党之前的事情是错的吗?那他今天回去就该被东林党的言官们骂了!
其中细微曲折之意就在这里。
次辅李标从他的座位上站起来,躬身向王双行礼,说道:“陛下,熊廷弼爆尸三年,今陛下开恩,允其子收尸安葬,彰显仁心。如今中外多事,在谥号上何必多做文章?”
钱龙锡起身道:“臣附议。”当年把熊廷弼弄下来的当事人们都还在,不过区区五六年的时间。
王双看着自己的两名阁臣,心里就是一阵厌恶。满朝尽是东林党,他想要施政难啊!
他给熊廷弼加美谥,难道是为了打击东林党吗?这样为国出力,且有本事的人,难道不应该给他一个好的身后名吗?否则,日后谁还会为明廷效死?
他到底是要选择要顾忌东林党的名声,还是选择褒奖为国出力的大臣?这用屁股都能想明白!
王双回头看一眼身边的王承恩,将手里的茶碗重重的放在身前的长案上,冷冷的道:“萨尔浒之战后后金由此兴起。皇明在辽东的统治摇摇欲坠。熊飞白任职后安定辽地军民,恢复士气、城池、器械,有功于国,当谥号文烈。安民有功、秉德尊业曰烈。”
说完,带着王承恩转身就走!
这谥号当然不是他一个现代人能想得出来的。这是司礼太监高时明给的谥号。
天子既走,文华殿中的一帮文臣们面面相觑。被晾在殿中的李标和钱龙锡两人脸色更是很不好看。因为皇帝是要尊重阁臣的。乾纲独断无所谓,但不给面子,这问题就有点大。这意味着两人的阁臣地位不稳。
明朝的阁臣,有宰相之实,无宰相之名。内阁在法理上来说,就是皇帝的秘书班子。而内阁大臣没有考核、任期这种种说法。所以下面的人想要爬上来,就得把前面的人踹下去。而踹下去的办法,就是要说动皇帝来动手。
文华殿中的六部尚书、侍郎、御史、翰林们当即是神情不一。人群中有人看向两名阁臣的目光冷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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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双怒气冲冲的走出文华殿。盛夏上午的阳光让他眼睛微微眯着。
王承恩赶紧跟上,汇报道:“皇爷,孙阁老来了。现在正在兵部会同馆内。”
“快请他来西苑。”王双轻吐一口气,心情稍好的带着随从往西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