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骧并非是个认命的人,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不应该终结于此。
从逃亡的流民拼到现在,自己付出了太多,大成国还在,大成国的旷世伟业尚未开始,不能就此作罢,自己也不能死在这个偏僻的山野之地。因此,李骧做出了一次次地突围。
然而,在两万兵马的层层围困下,李骧所有的努力都变成了一次次的后退,最终被逼退到了千顷池的岸滩之上。
滩石上,太傅李骧被军卒们围拥在中间,身上的衣衫甲胄早已被汗水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在湖风的吹袭下渗出了凉意。
整整一日滴水未进,整整一日都在拼死搏杀,这样的状况让李骧觉得异常地疲乏,就连握刀的手都已经软弱无力。
李峻没有命人再进攻包围圈中的李骧残部,只是命兵马交替站位,封堵住所有可能被突围的缝隙,李骧军的每一次突围都被弓箭与刀枪逼了回去。
如此之下,李骧身边残留的军卒越来越少,拼命的心也几乎被消耗殆尽。
最终,李骧无奈地回首望了望身后的千顷池,青白的脸上现出了凄惨地笑容。
龙江坝,又称老鸹岩,位于朱提县城东南隅。
此刻,大成国安北将军,太傅李骧的义子李攸正在龙江坝处拼死搏杀,想要通过一条由巨石堆砌而成的天然石坝,靠近龙江坝东的千顷池。
之前,李骧在朱提山受阻后,一路向东南逃进了千顷池附近,而李攸则在厮杀中与义父李骧走散,领数百大成军卒向北退去。
按理说,如果李攸继续向北逃,不出二里路便会进入盐津县,可通过盐津古道逃出李峻所设下的围追堵截。然而,他并没有那样做,却是又返身杀了回来,想要与进入千顷池的李骧汇合。
李攸与大成李氏并无族群关系,他原本只是一名寻常的氐族男子,因为在征战中表现勇猛,被李骧收在了帐下,后来又被李骧招为了义子。
逃到此时,李攸也清楚了千顷池是个死地,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想要杀过去,护在义父李骧的身侧。
此刻,挡住李攸的人是从会川口赶来的骞文。
之前,骞文与霍彪领兵守在会川口,当李骧领兵出会川口进攻堂狼山后,骞文与霍彪便在会川一带做防,避免李骧再次进入建宁郡。
当李骧军受挫逃向千顷池后,骞文与霍彪也将防线向北推进,最后来到了朱提县城东五里处的龙江坝,也恰好遇到了迎面冲来的李攸。
通过霍彪的讲解,骞文知晓了千顷池的地理位置,也便清楚李攸的举动并非是在求生,而是在求死。
“你要救李骧?你是在找死。”骞文望着一身血红的李攸,冷冷地问道。
李攸的身形魁梧,脸上的络腮胡须几乎遮了半边面容,一双虎目怒睁向前,眼白处满是血丝。由于之前的拼杀猛烈,他身上的盔甲早已破裂,殷红的血液正从裂缝出流出,铁枪枪尖的锋刃也有了几处不小的崩口。
听到眼前之人的问话,李攸并未作答,只是将手中的铁枪再次抬起,深吸了一口气,猛地砸向了挡住前路的骞文。
下一瞬,斩风刀与铁枪碰撞在一起,彼此间毫不惜力地一击,顿时让两人的虎口处皆是震出了血丝。
有的时候,在单打独斗的过程中,因为势均力敌的缘故,会让搏杀的两人彼此间有一种莫名的赞许,虽然这种心态不妨碍杀死对方,却也不妨碍相互间的欣赏。
骞文嗜杀,好战,恰恰李攸亦是如此,棋逢对手的两人在过招后不由地对视了一眼。
“再来。”骞文深吸了一口气,紧了紧握住刀柄的手,眯缝起双眼,冷冷地望向了对面的李攸。
一直以来,李峻极其不赞同在战阵之上出现决斗式的拼杀,觉得这种行径是愚蠢的做法,骞文在经过洛阳城外的一战后,也改掉了这一欠妥的行为。
然而,此刻的骞文觉得自己以后要随兄长镇守宁州,那就必须要在霍彪这些人的面前杀出一个威望,如此也能在宁州的各方势力中起到一个震慑的作用。
骞文紧盯着李攸的眼睛,缓声地说道:“你有些气力,也有些本事,更应该知道过了石坝就是送死,而且你没有可能会冲过去,会死在这里。”
骞文看出了李攸的体力不支,经过如此的轮番作战,再强悍的人也有力竭之时。
李攸也的确有些力竭,铁枪的枪尖自碰撞后便一直倒垂着,始终没有抬起。
然而,他毫无惧意地回视着骞文,平淡地说道:“死又何妨,败了又能如何?不过一死而已。”
“说的没错,再来。”骞文说罢,手中的斩风刀如劈山开石般砍了过去。
李攸见袭来的刀势迅猛,随即腰身下沉,双臂发力,将长枪迎着刀锋挥了出去。金铁交击下,黝黑的长枪竟然被斩风刀削断了枪头。
骞文随即将刀锋偏转,猛地将宽厚地刀背侧抡,冲着李攸的头部砸了过去。
李攸见状,清楚此击的力道必是极大,急忙侧身平举起手中的枪杆,想要格挡住袭来的刀背。然而,巨大的力道还是砸弯了枪杆,撞击在了他的头部,整个人也被击飞,鲜血从口中急喷了出来。
骞文提刀逼近了倒地的李攸,霍彪也领兵杀退了想要上前救援的大成军卒。
李攸想要伸手去握掉落一旁的枪杆,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握起,毫无知觉的双手连支撑身体的力气都没有。
骞文提刀逼近了倒地的李攸,问道:“值得?”
李攸的意识有些模糊,口中却坚定地回道:“值得!”
最终,李攸放弃了握起铁枪的努力,惨淡地笑了笑,抬头望着逼近的骞文,再一次决绝说道:“死也值得。”
骞文点了一下头,面无表情地回道:“我成全你。”
寒芒悄无声息地刺进了李攸的心脏,并没有侧劈,只是刺进后便退了出来,骞文给对手留下了最后的尊严。
李攸的脸上依旧带着那丝惨笑,成为了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
千顷池的水在浪涌水退间,原本灰白的沙砾滩石变成了潮湿的深褐色。李骧已经退到了水边,湖水湿透了他的战靴,湿凉也让他的双脚有些轻微的发麻。
荆州军的逐步推进,让不足千人的李骧军残部已经无路可退,背水一战的士气在十几次的突围中早已消磨殆尽,惊恐无助的神情呈现在了每个人的脸上。
此时此刻,他们知道自己算不上是困兽,只是待宰的牛羊。在密集的弓箭下,死亡会轻易地降临在自己的身上,生命脆弱地如同浅滩处的泥沙,一触即散。
太傅李骧试图与李峻和谈,虽然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谈判的资格,也拿不出可以交换的利益,但他还是存着一线希望。
然而,李峻没有露面,更没有做出任何的回应。
故此,李骧望着布满岸滩的尸体,慢慢地松开了手中的长刀,长刀撞击在滩石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生命或许会很长,亦或许也会很短。
当李骧随同兄长李特作为流民逃到蜀地时,他所追求的只是能活下来,时时都在担心是否能挨过每日的晚霞。
然而,当流民军一次次击退罗尚的围剿,逐渐在蜀地站稳脚跟,并且建立了大成国后,李骧不再担心生存的问题,而是觉得自己的未来还很长,还有很多的领土需要他去征服,也更多的人需要他去降服,未来的岁月必将是漫长的。
但是,当手中的长刀落地之时,李骧又觉得自己的生命很短,短到下一次风起箭至,便会成为这千顷池中群鱼的饵料,而那些曾经的宏图远志则将成为愚不可及地笑话。
终于,对面的防线变成了进攻的阵型,心如死灰的李骧残部迎来了荆州军的冲杀。战马的铁蹄与锋利的刀枪齐舞,往复地收割着每一名大成军卒的生命。
李骧对眼前的一幕很熟悉,他也曾经领兵屠杀过晋朝廷的兵马,更是嘲讽过那些军卒的懦弱,而这一景象再次重演了,可自己却成为了无力反抗的人。
浑身是血的李骧半跪在潮湿的沙滩上,一匹银白色的战马缓缓而来,面无表情的李峻望着李骧,冷冷地笑了笑。
此时,李骧的身边躺满了尸体,只剩他一人独自在数十把刀锋的寒芒下大口地喘息着。
“咳...咳...”李骧艰难的抬起头,嘴角不停地有血液流出,话语艰难地说道:“李峻,你赢了,可以杀我了。”
李峻笑了一下,淡淡的说道:“此处风景不错,我会把你埋在这里的,就当作以往你我之间的那点情分吧。”
说罢,李峻催马离开了水岸,消失在士气高昂的军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