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东阳门外没有黑夜。
一簇簇的火堆照亮了整座军营,获胜而归的人正在这里饮酒说笑,喧闹不停。
今夜,除了调一部分军卒入城做必要的防护,其余的人都留在了东阳门外。
他们要与长沙王一同来庆祝这场胜利,要把这几个月的压抑彻底释放出来。
“二郎,你是不是觉得我与他们一样呀?”
火堆旁,司马乂喝了一口酒,转头问向身侧的李峻。
“啊...?”
李峻先是一怔,随即便明白了司马乂口中的他们是谁。他没有作答,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明公,您不喜欢那里吗?”
喝了一口酒,李峻随意地问了一句,侧头瞥了一眼身后的洛阳城。
“唉...”
司马乂轻叹了一声,他清楚李峻的话意,摇头道:“或许你不信,我不喜欢,真的不喜欢。”
“喜欢它什么呢?”司马乂向火中扔了一个木条,望了一眼李峻,自问自答:“那种高高在上,君临天下?还是那份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呵...”司马乂盯着火堆,摇了摇头:“我都不喜欢。”
“似乎有人很喜欢。”李峻笑着跟了一句
“没错,趋之若鹜啊!”
司马乂先是冷笑,继而又皱眉望向黑夜,喃喃道:“可也有人不知道珍惜啊!”
李峻明白司马乂的所指,这不是他该跟随的话题,无论当下与司马乂的关系如何亲密,这个话题都是一种禁忌。
司马乂当然也知晓这种禁忌,他并非是要与李峻交流,只是想将压在心里的一些愁绪表达出来。
“二郎,近段时间我常会梦到楚王,他浑身是血,站在那也不说话,就像儿时那般笑望着我。”
司马乂低下头,抓起一把雪紧握在手中,摇头笑了起来,可笑中满是伤感。
“我母后恨我,不愿见我,他也在怨我吗?他矫诏谋逆呀!我...我能怎么办呢?不该怨我的,不该啊!”
扔掉手中的雪球,司马乂抬手似作无意地抹了一把脸。
“可...可我觉得楚王是在怨我,我哥哥在怨我呀”
不知是融化的雪水还是泪水,借着火光,李峻看到司马乂湿了整张脸。
司马乂与司马玮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当年就是因为司马乂的临阵放弃,才让蒙冤的哥哥落个处斩的结局。
这到底是谁对谁错呢?
分不清!
司马玮是奉诏斩杀专权的司马亮和卫瓘,而司马乂也是依天子诏放下了刀枪,任由哥哥独自一人走投无路,身首异处。
李峻对那段历史有所了解,但并不详尽,无法给出正确的判断。他知道司马乂此时并非是在忏悔,更多的应是一种无奈的伤情。
即便兄弟二人都是奉天子令,试想一下,自己若是司马乂会怎么做呢?
李峻觉得自己一定不会放下兵刃,因为那是兄长,一直对自己爱护有加的亲哥哥,无论如何都不该抛弃。
司马乂没有将这个话题继续,而是转头望了望黑夜中的洛阳城。
“我父皇开创了大晋的基业,曾也是牛马被野,余粮栖亩,行旅草舍,外闾不闭的盛世,天下足足安宁的三十年啊!”
司马乂转过头,再次望着熊熊而燃的篝火,脸上皆是感慨之情。
“三十年啊!三十年...”
随着话语的重复,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
“到今时,也...仅仅是过了十年,这天下就变了。若是楚王在的话,不会这样的,也没人敢如此对我。”
“咳...咳...”
司马乂猛喝了一口酒,被呛得连声咳嗽,眼眶也再次湿润起来。
李峻并不了解楚王司马玮,仅知晓司马玮曾在军中的威信极高,诸王对其无不忌惮。
或许,司马玮不死,当下的诸王不敢如此,天下也不会乱到这个地步。
然而,那只能是假设,世上的事可以有万千的假设,可结局只有一种,无法改变。
“以往的权斗,那些人只是为了各自的利益而相互踩压,不会伤到国之根本,更不会危及皇权,触碰到天子之威。”
司马乂的目光再次望向黑夜中的远方,口中的话语似乎是在说给李峻听,但更像是在自我的解析。
“可现在不同了,从赵王开始就发生了改变,他们敢把皇权当做利益了,已经开始藐视天子啦!”
说到此处,司马乂收回了目光,望向李峻:“若是人人都敢觊觎皇权,天子之威则会荡然无存,那大晋的未来在哪里?这天下又将会乱到何种地步呀?”
李峻依旧没有作答,只是静静地望着司马乂。凭借跳跃的火焰,他看到司马乂的眼中竟有了迷茫。
良久,司马乂没能听到李峻的回答,他也清楚这不是李峻该回答的话。
司马乂笑了起来,笑中有一种莫名地悲壮。
“明公,二郎只是一名武夫,并不精于治国理政,但二郎想看到天下太平,更希望能国泰民安。”
李峻望着司马乂,举起手中的酒坛喝了一大口,继续道:“既然明公想要大晋长治久安,那二郎就会辅佐明公,与您一起打出个安稳来。”
李峻的话说得很平淡,没有任何的慷慨激昂,但在司马乂听来,这简单的几句话却是豪气冲天。
“哈...哈哈...”
司马乂慢慢地笑了起来,并且大笑不止。
笑罢,他将手中的酒坛举到李峻的面前,大声道:“二郎,今日起,本王视你为手足,认你为生死兄弟,为兄敬你!”
“大王,二郎敬您。”
李峻亦举起了酒坛碰了过去,随后大口地喝了起来。
什么叫长治久安呢?
西汉的贾谊曾如此说:“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
当下,晋朝廷的基柱已经摇晃,甚至正走向坍塌,司马乂能将这个帝国挽救到何种程度?李峻无法预测。
然而,司马乂所追求的,恰好也是李峻所渴望的,这让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事情。
即便不去心怀苍生,李峻觉得为了家人也应该尝试一下,帮助司马乂拯救这个已经到来的乱世。
雪未停,酒正酣。
军营里,到处都弥漫着酒肉的香气,谈笑声此起彼伏,更有一阵喧闹从营门处传了过来。
“那边怎么了?是有人借酒闹事吗?”长沙王司马乂向前望了望,问向正走过来的宋洪。
虽说大营在狂欢,但军纪依旧严格,必要的巡防也有所安排。另外,以当下的状况,有敌来袭的事情应该不会发生,顶多也就是醉酒的军卒惹点事端。
宋洪紧走几步,向司马乂拱手笑道:“大王放心,没人敢撒酒疯。是王瑚回来了,带了皇后娘娘的恩赏,好几大车的酒肉,还有十几名宫中的歌舞姬。”
司马乂笑着点了点头,对宋洪吩咐道:“把酒肉都分给将士们。”
正说着话,王瑚拎了一个大食盒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十几名穿着厚实的歌舞姬。
来至近前,王瑚先是冲着李峻挤了挤眼,随后向司马乂执礼道:“大王,皇后娘娘听闻前方大捷,特命御膳房做了酒菜,让属下带给大王。”
司马乂站起身,略整战袍,向着洛阳城的方向拱手执礼。
随后,他笑问道:“那些歌舞姬是怎么回事?军营中送来这么多女子,皇后娘娘这有些乱来了。”
“啊...?”
王瑚先是一怔,赶忙摇头解释:“大王,皇后娘娘仅赏赐了酒菜和那些肉,歌舞姬是天子恩赏的,陛下说将士们征战疲乏,理应放松一下。”
“什么?这...这简直是胡闹。”
司马乂不满的声音很低,但脸色却阴了下来,他觉得天子的这份恩赏简直是荒唐至极。
然而,毕竟是天子的恩赐,更是一道旨意,司马乂虽是满心的不悦,却也是无奈地接受下来。
李峻并不在意帝后的恩赏是什么,他只是觉得王瑚的神情有些奇怪。
刚才王瑚的挤眉弄眼,他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也不清楚这家伙在搞什么名堂?
王瑚依旧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坐在司马乂的身侧,喝了一口酒,偏头对着李峻坏笑。
“你傻笑什么?”李峻实在无法忍受王瑚的故弄玄虚,握了个雪球砸了过去。
或许是李峻喝多了酒,手上失了准头,雪球竟然打在了长沙王司马乂的身上。
“滚一边去,本王成你们的挡箭牌啦!”
长沙王瞪了李峻一眼,伸腿踢在王瑚的身上,将他赶到了李峻的身旁。
“二郎,我先说明啊!这可不是我的主意,你就等着看惊喜吧!”
王瑚凑到李峻身旁,依旧神秘兮兮地说着,同时也将目光望向了篝火的一侧。
那里,十几名艺姬早就卸下了厚衣,装扮妥当地准备献上歌舞。
“竟扯淡,大冷的天,跳什么舞?冻都冻死了。”
李峻的嘴里嘟囔着,不忍看那些瑟瑟发抖的歌舞姬,准备将目光从她们的身上移开。
然而,仅是一个转眼,他突然发现在那十几名舞姬中,一个身穿朱红袍服的女子有些面熟。
再仔细看去,李峻不由地皱起眉头,脸上露出了无奈且不可置信的苦笑。
此刻,宋袆感觉真的很冷,手脚被冻得有些发僵,身子也在不受控制地打着寒颤。
然而,她却很开心。
望着不远处的李峻,她的笑里满是甜蜜,含情的双眸中闪着几分俏皮的狡黠。
“二郎,你的故友是宫姬?”
司马乂转过头,略有疑惑地问向李峻。
宋袆很美,是那种过目难忘的美,司马乂自然能认出她。
“不是啊!她......”李峻摇了摇头,尴尬地说道:“她...怎么跑这儿来了?”
“喂!你说...”
李峻转头瞪向王瑚:“宋袆怎么来了?是不是你带来的?”
“对啊!是...是我带来的呀!”
王瑚先是肯定地回答,继而又赶忙摇头道:“二郎,不是我啊!是她天天守在五营衙门外打听你的消息,瞧见我后,就求我带她来看你啦!”
“你...你进宫见天子,她怎么会看到你?”李峻指着王瑚,如何也不相信王瑚所说的话。
“啊...?不知道呀!反正她就在东阳门那堵到我啦!”被李峻这突然一问,王瑚也觉得奇怪。
随后,他迟疑地转头望向杜麟,发现杜麟瞬间转过身,立刻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哎,李二郎,这事你别问我,你该问问老杜。”
杜麟是跟自己一起回城的,定是他告诉了宋袆。
“那...那,你...你...”
李峻指着王瑚,转头望向杜麟,又回头想质问王瑚,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你什么你?人家就是想你了,为了能看你一眼,还得混在宫姬中。”
王瑚见司马乂如同看戏般望着,似乎也来了底气,嘴里不仅数落着,还一巴掌打开了李峻伸来的手指。
“怎么?你还怕看呀!这大冷的天,你看人家宋姑娘都冻成啥样了!”
“我...我...”
李峻依旧是无话可说,被打的手先是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随后揉了一把脸,摸了摸嘴唇,在半空比划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话。
最后,他咧嘴小声地嘟囔道:“我也没让她想我呀!”
一旁,司马乂还真是看个热闹,认识李峻这么久,他从没见过李峻的这般模样。
此刻,李峻这毫无底气的神色,全然没有了战阵上的悍勇之态,更与气定神闲无半分关系。
有趣,真是有趣,这家伙竟然怕女人!
不对,李峻应该不是怕,是腼腆?这怎么可能呢?
总之,司马乂就是觉得有趣。
他没有说话,只是笑望着李峻,想看看接下来会有什么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