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庄,一处偏僻的木屋中,一名被捆绑成肉粽般的人正费力地挣扎着。
那人身上的武将官服已经褶皱的不成样子,斑斑血迹染红了地面上的黄土。
“郭诵,你娘的,连老子也敢绑。待老子禀了督护,定要剿了你郭家,放开老子,放开我。”
咒骂声不停地从武官的口中吼出,挣扎的身体也在不住地扭动。
此刻,郭诵正站在武官的身侧,手中提着一根带了硬刺的木棍。
听着骂声,郭诵将木棍抡起,一次又一次地打在那人的身上。
清脆的骨裂声从武官的腿部传出,原本的咒骂,也随之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哀嚎。
“是…是吴督护要杀你们,和我无关呀。啊...啊,郭…郭兄弟,你…你放了我吧,我绝不会和督护说的。” 惨嚎中,武官苦苦地哀求着。
木屋的房门开启,李峻低头走了进来。
一进门,他便看到躺在地上的人,鲜血正从那人的腿部流出,身下更是一大摊血迹。
“少庄主。”
李峻望向郭诵,又看了看向自己打招呼的四名壮汉,口中问道:“郭诵,你在干什么?”
已是半死的武官听到声音,努力地仰起头,哭求道:“东明亭侯,真的和我无关呀。都是吴督…不,都是那吴畿,他怕您夺他督护一职,所以才起了杀心,真的不关我的事呀!”
不知是疼的,还是真哭,武官的眼泪与鼻涕流了满脸,蓬头垢面且满身血污地躺在地上,显得肮脏不堪。
李峻没有说话,只是紧皱眉头拽着郭诵走出了木屋。
刚关好门,他便沉声地问:“郭诵,你要干什么?”
郭诵先是一愣,随后回答:“二郎,我猜的没错,就是那个姓吴的王八蛋要杀咱们,上次的遇刺就是他安排的。”
“那又怎么样?我问你,你要干什么?” 李峻依旧冷声地问。
其实,郭诵也没想好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他只是将吴畿身边的一名参将绑来,证实了自己的猜想。至于接下来要怎么做,他还真没想过。
略一愣后,郭诵气恼地发狠道:“我要去杀了吴畿。”
李峻双眼眯了眯,随后寒声地问:“然后呢?”
不等郭诵回答,李峻厉声说道:“然后,你去杀了太守宋胄?你去杀了他的亲随?你再去杀光平阳军?是这样吗?”
听着李峻的问话,郭诵冷静下来,沉默地没有应答。
从醒来到现在,通过记忆的回放与近段时间的相处,李峻完全认可了眼前的郭诵。
这种认不是亲情上的甥舅关系,而是作为朋友,作为兄弟,更像是曾经的战友情。
在这个相对孤独的世界里,李峻没有同僚相助,也没有任何组织能依靠。
他需要构建起自己的人脉,让这些人脉凝聚在一起,形成值得他信任的组织。
在此之前,李峻要识别一些值得信任的人,也希望不要发生不必要的麻烦,将危险降临在尚不能自保的李家庄。
“郭诵,做事情是要想周全的。杀一个人容易,后面会有许多事情要处理,那是很难的。”
李峻的语气缓了下来,神情也不似最初的那样冷。
“吴畿现在是督护,是宋胄的亲外甥,你杀了吴畿,那宋胄能忍让吗?你觉得凭着咱们两家的这点人,能打得过平阳军吗?”
郭诵摇了摇头,却依旧倔强地说道:“平阳军里有咱们的弟兄,他们不会打我们。”
李峻苦笑:“是,是有咱们的弟兄。那我问你,并州呢?有多少人会帮咱们?并州的朝廷兵马,你知道有多少吗?”
郭诵喘了一口粗气,嘴里嘟囔道:“不说整个并州,便是离石五部就有近五万兵马。”
李峻苦笑地点了点头:“知道就好,就算整个平阳军都帮咱们,也不过一万余人,你觉得能打过朝廷吗?”
郭诵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
“打不过,打不过人家就会杀过来。结果呢?李家和郭家会被屠光,一个活口都不会留下,你知不知道?”
李峻说着话,抬手在郭诵的胸口处用力地戳了几下。
郭诵垂下了头,猛地将拳砸在了门板上。
他是在发泄心中的激愤,也透露出了自己的无可奈何。
“郭诵,有时候,有些事情该忘记就要忘记,即便是无法忘也要假装忘掉,这样才能继续活下去。”
李峻拍了拍郭诵的肩膀,口中的话依旧继续。
“若是上阵杀敌,即便是死了,也就死咱们一个,不会涉及亲眷。找吴畿拼命跟上阵不同,做不好是会连累家人的。”
郭诵深吸了一口气,有所醒悟地点了点头。
他并不是个糊涂的人,大是大非面前他有清晰的判断,只是一时的年少气盛罢了。
“所以说,宁与豪杰争锋,不与小人生恶。吴畿是个小人,又是个掌兵的小人,咱们没必要与他硬碰。”
李峻见郭诵恢复了理智,心也就放了下来,笑着继续道:“过几日,你陪我去趟平春城。”
郭诵闻言,感觉李峻似乎是话中有话,忙问:“二郎,莫非你有什么巧计?你是要亲自去杀了他吗?”
对于这个问话,李峻很是无奈。
“我哪里有什么巧计?我就是让你别去招惹他。去平春城是有别的事儿要办,和吴畿没关系,杀什么杀。”
说着,李峻一巴掌扇在郭诵的头上。
“你这脑袋整天都想些什么?是不是天天想着杀人呀?日行一善,余庆子孙,杀人是重孽,你能不能积点德给后人?”
“我连婆娘都没有,哪来的后人?”郭诵揉了揉头,神情无辜地望着李峻。
见李峻转身离开,郭诵赶忙问:“二郎,里面那个怎么办?是放了?还是给弄到别处呀?”
“杀了他,沉河里。”
李峻停下脚步,略一思忖后淡淡地回答,随后又继续向前走去。
夏日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越过远山,穿过晨雾照射在大地上时,花叶间的朝露正似流珠般地滚动着,映射出了晶莹的光彩。
秀水的水面平缓,一艘装满了货物的商船正驶离渡口。
巨大的风帆在徐徐的晨风中缓缓升起,将商船慢慢地推向了远方,直至成为了一个黑点。
此时,一艘渡船也离开了码头,向着对岸划去。
不多会儿,渡船停在了河对岸,有四匹快马下了船,沿着山路向北而行,消失在远山之中。
因为路途不远,又起了个大早,李峻一行四人走的悠闲,出了山路岔道也就上了官道。
此时,官道上少有行人,除了马蹄声与四人的谈笑声外,整条路上也只剩下两侧山林间的鸟鸣。
李峻与郭诵并骑而行,行进间两人一直在闲聊。
郭诵问起了昨日演武场的事,李峻胡扯了一阵,又说了些想法。
李峻的想法让郭诵很是兴奋,他急声招唤李瑰与江霸上前,与他们一同谈论了起来。
谈话间,郭诵想起了一件事,对着李峻说道:“二郎,听我娘说,外祖母要到裴家下聘了。”
李峻略有好奇地问道:“是谁要娶妻?你吗?你娶妻怎么还让我家去下聘?”
郭诵撇嘴笑道:“既然是你李家下聘,那自然就是你娶妻了,如何还会有第二个人吗?”
李峻愣了一下,转头问:“我娶妻?娶谁呀?我怎么不知道?”
一同骑行的李瑰接话:“二郎哥哥能娶谁,当然是裴家的姑娘了。”
郭诵见李峻真的有所不知,玩笑道:“完喽,咱家的二郎是真傻了,连自己的妻都不记得了。”
说完,便与李瑰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李峻望着正在大笑的二人,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这段时间,他通过搜寻记忆的碎片,以及旁敲侧击地打听,了解到许多关于这个身体以往的事情。
有在洛阳的经历,有在雍州平叛的经历,也有在平阳郡做督护的经历。
然而,在这些已经明确的人与事中,并没有关于定亲与嫁娶的记忆,就连女子的记忆都很少。
突然的,自己就要娶妻,娶一个从未谋面,素不相识的人为妻,就是他这个思想开放的现代人,也觉得未免过于草率了。
李峻左手紧了一下手中的马缰绳,右手搓了一下额头,对着郭诵说道:“先别笑了,说说怎么回事?我这段也失忆了。”
郭诵忍住了笑,为李峻解惑道:“你的妻是裴家堡裴城远的女儿,叫…叫什么来着?这猛然一说还真忘了,反正你们是娃娃亲。”
说到这,郭诵将话停了下来,想了一下后,转头问向李瑰:“哎,李瑰,你知道那裴家姑娘叫什么吗?”
李瑰也想了一会,摇了摇头:“不知道,只是听说与裴家姑娘定的亲,叫什么还真不知道。”
突然,李峻的脑中闪出了一个人的容貌,也跳出一个名字,随口问道:“是叫裴鹰吗?”
听到名字从李峻的口中说出,郭诵深感惊讶,疑惑地问:“对对,是叫裴璎,就是这个名字,你记得?”
李峻笑着摇了摇头,心中自觉真的是一种缘分,便将大市上发生的事与大家说了一遍。
郭诵闻言大笑:“我的小舅舅,那一定就是我的舅母了。可能是听说你变傻了,人家赶紧跑过来看一看。”
裴璎,那个酷似故人的少女会成为自己的妻子?这让李峻觉得有些奇怪。
这是一种怎样的安排?真的是一种巧合吗?
或许,这真是与命运有关?一种奇特的命运吗?
“二郎,你们都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二郎哥哥,璎姑娘真的穿男装吗?”
“是。”
“少主,那璎姑娘也真是大胆。”
“是。”
接下来,李峻用极其简短的话语回答着三人的好奇。连他自己都想不出个所以然,他又能说什么呢?
一路上,四个人就此话题开启了说笑。
渐渐的,官道上有了途径的车马与行人。
半个时辰后,平春城那高大的南城门出现在了四人的眼前。
平春城是一座旧城,始见的时间较为久远。
最初,平春城只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小城,经过了多番的扩张与加固才有了如今的规模。
时至今日,平春城凭借坚固的城防与繁华的经贸,让众多的商贾在这里安家置业。
由于大量商贾在城中设有商铺与中转之所,不仅为平春城引来了四处的买卖之人,也让各处的商品由此向外流通。
此时,平春城南门处的吊桥早已落下,城门下的行人与车马有序地出入,守卫的军卒偶尔会拦下某人,盘问一番后也便放行了。
来至吊桥前,李峻与其他三人都翻身下马,各自拽着缰绳牵引马匹走上桥面。
踩着滚木制成的桥板,李峻透过缝隙向下望去。桥板下是六七丈深的护城河,由于雨水不足的原因,河水的水面低了许多,露出了两边土褐色的沟壁。
入城门时,因为避让一辆装满货物的马车,李峻与江霸落在了后边,郭诵和李瑰先行走过了城门。
待到李峻进入城中时,他看见不远处的一座凉棚下,郭诵正与几人交谈。那几人皆是军伍装扮,与郭诵聊的很是投机。
凉棚处,郭诵望到了李峻,挥了挥手后与那几名军卒快步走了过来。
“属下见过东明亭侯。”
“属下拜见牙门将。”
来至近前的几名军卒纷纷向李峻执礼。
他们有的是老平阳军,是李峻做督护时提拔起来的亲信。有的则是李峻做牙门将时的近卫,随李峻一同赴任平阳。
李峻虽然不再任督护一职,却将他们留在了军中。
“牙门将,您与兄弟们可是有日子不见了,今日定要聚上一聚,多饮上几盏酒。”
说话的人身形高大,浓眉重须,话语间中气十足,极尽豪迈,一看便是历经军阵之人。
李峻的脑中有这个人的记忆,此人名唤张景,曾是原主做牙门将时的近卫,做平阳郡督护时将其升为了副将。
“张景兄,我这次来就是要找你喝酒的,就是不知道张将军肯去否?”
张景的年纪要比李峻大上十多岁,李峻故此以兄长相称。
“将军,您这话是要羞辱死我张景呀!在您面前,我哪里是什么将军?”
张景听李峻如此说,赶忙笑着摆手。
“再说了,张景从洛阳就跟着牙门将,何曾有过不遵将令之时?喝酒也是将命,只要牙门将吩咐,张景必是遵从,哪有违命之理?”
张景一直跟随李峻,曾经的出生入死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很亲密。
虽然李峻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但这个秘密没有人知道,大家对李峻的亲近也就如往常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不等李峻说话,站于一旁的郭诵笑道:“张大哥,几日不见,你与我舅舅说话倒是见外了许多呀。”
张景一张双臂,瞪着眼睛笑道:“郭诵,这可不能怨我。以往二郎说喝酒去,咱们兄弟就去喝酒,哪有今天这话?既然二郎说了,那我张景也得应一声不是。”
众人听他如此说,不由地哈哈大笑起来。
人是个奇怪的动物,无论将心理变化隐藏的多深,总会在一个不经意间通过肢体语言表达出来。
情感也是如此,与人的关系如何,往往能通过话语中所掺杂的动作表现,就可判断出关系的远近。
李峻对张景有记忆,但并不完全。
从见到张景,李峻就在观察。他要判断出这个人和自己的真实情义,从而来决定该如何与这个人相处。
另外,李峻觉得无论是在自己的那个世界,还是眼下的这个乱世,能有几个挚友是非常难得的。
既然成为了这幅身体的主人,那这副身体所拥有的一切就要承接过来。
坏的要接,好的就更要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