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
一间临水的阁楼窗口,碧眼白猫蹲在窗台上,摇着尾巴,打量江水中的鱼儿。
白猫的背后,放着那张从来随身携带的雕花软榻。
上官灵烨面色酡红,侧靠在软榻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秋月,研读手上的书卷。
春宫秋月,无论哪一个,都容易让人辗转难眠,特别是刚体验人间美好的上官灵烨,忽然又回到独守空房只有狸奴相伴的日子,心湖之间难免生出几分烦躁不安。
“唉……”
一声轻叹。
上官灵烨把‘用兵图鉴’合上,起身左右四顾,实在无事可做,便把白猫抱了起来,走出阁楼,沿着廊道,欣赏链江的夜色。
水榭是独栋别院,竹林环绕没有外人打扰,安静清幽,可以瞧见廊道不远处的另一间房里,也亮着烛光。
上官灵烨步履盈盈走到窗口,往里面瞄了眼。
环境清雅的房间里物件不多,床榻上没有人,身着青色裙装的吴清婉,独自坐在书桌旁,借着烛台光亮,仔细打磨着手中的……白玉塞子?
??
上官灵烨这几天世界观都快被两人毁了,看了太多不敢看的东西,自然了解这是什么。
她目光下意识移到了清婉饱满的裙摆后方,微微歪头,看起来是在回想清婉带着尾巴摇摇晃晃的模样。
上官灵烨并未遮掩身形,忽然暗淡的月光,让吴清婉察觉到窗外有人,她迅速把手中的东西藏在桌下,偏过头查看。
四目相对。
一切尽在不言中。
吴清婉又把玉器拿了出来,继续用器具认真打磨,当上官灵烨不存在。
上官灵烨摸了摸白猫的脑袋,也没打扰清婉给自己挖坑,缓步来到了观景台。
观景台呈四方形,下方悬空,上方有遮阳顶,里面铺着地毯,摆着棋案琴台。
观景台内已经没了琵琶曲调,上官灵烨走到跟前,才发现酒量不行的谢秋桃,躺在地毯上,以铁琵琶为枕头睡着了,又大又白的团子,被谢秋桃当成了抱枕抱在怀里,也歪着脑袋在酣睡。
不过团子没喝酒,警觉性也不差,有人过来就睁开了眼睛,本来想“叽~”一声,但发现桃桃睡得很香,团子还是很懂事的只张开鸟喙讨要小鱼干,没有打招呼。
上官灵烨微微点头,露出一个夸奖的笑容,将小鱼干丢到团子嘴里,然后又取出一张毯子,轻飘飘盖在了谢秋桃身上;虽然修士不惧寒暑,此举有点多余,但看起来总是比一个小姑娘在外面露天睡觉的好。
别院里就这么几个人,上官灵烨逛了一圈儿,自然就来到了汤静煣落脚的二层厢房附近。
房间里的灯火未熄,隐约能看到人影在其中走动,但听不到声音。
上官灵烨以为静煣是被左凌泉抱在怀里,以那种羞人的姿势那什么,眼神不易察觉地变了下。
闺房礼节在前,上官灵烨自然不会去打搅妹妹的好事,但食髓知味,也没压住心中的好奇,站在原地犹豫片刻,把猫往后一丢,摸向了房间窗口。
“喵喵?”
猫咪的叫声,是夜色中最好的遮掩。
上官灵烨来到窗口,本想借机破开遮掩声息的阵法,瞧瞧里面的满庭春色,不曾想还没动手,房门就打开了,一道人影走了出来。
吱呀——
!!
上官灵烨想闪身离开,免得听墙根没听着,还被抓个现行,但余光一扫,却见出来的是汤静煣。
汤静煣身上的衣衫整齐,表情不苟言笑,正用一双睥睨众生的眸子审视着她……
师尊?!
上官灵烨身体微僵,继而满眼不可思议,看了看房间,又看了看面前的师尊:
“师尊,你……你怎么在房间里?”
你以为我想?
上官老祖面无表情,偏头示意廊道尽头:
“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哦……”
上官灵烨表情很古怪,慢吞吞跟着师尊行走,路过房门时,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头看了眼——房间里,左凌泉在椅子上正襟危坐,眉宇之间尽是忧国忧民的愁绪,似乎在思考关乎九州民生的大事儿。
上官灵烨暗暗松了口气……
----
稍早之前。
上官老祖离开神火洞天,压着神魂深处的欲仙欲死,前往荒山之外的海面,桃花尊主则在后面穷追不舍。
以上官老祖的道行,想甩掉追兵不难,但她了解桃花尊主的性子,如果真把桃花尊主甩开了,桃花尊主怒火中烧之下,肯定跑到铁簇府叫阵,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到时候当着徒子徒孙的面,她就更不好解释了。
但停下来和桃花尊主好好聊聊,也不行。
上官老祖明显能感觉到汤静煣正在作妖,似乎有一只大手在乱动,嗯……估计还有舌头……
这些感觉源自神魂深处,上官老祖又不是死人,身体没啥毛病,体魄受到刺激的信息,自然会做出应有的反馈,不把源头斩断,根本避免不了。
上官老祖被桃花尊主追着,神魂出窍去棒打鸳鸯,肯定被桃花尊主找到真身发觉蹊跷;不去棒打鸳鸯,那两人也不知什么时候消停,目前可以说是进退两难。
好在熬了小半个时辰后,那边稍微收敛了些。
上官老祖趁此机会,在无边碧海之上停下身形,回头望向玉瑶洲。
银月之下,一团半透明的花瓣随风而动,不过刹那之间,就来到了海面之上,化为了一个风姿卓绝的花信美人。
美人本来怒不可遏,但瞧见上官老祖停步后,心里还是有点怂,激愤语气有所收敛,转为了端庄的站姿,面沉如水道:
“上官玉堂,本尊的真身又不在这里,你把我引到海外,是想避开诸多尊主的眼,对我动私刑?”
修士出窍的魂魄,只是本体神魂的一部分,被打没了虽然不致命,但同样算是创伤,桃花尊主说这话,显然是怕上官老祖说不过就动手。
但让桃花尊主意外的是,往日鼻孔朝天的上官玉堂,竟然一反常态的没有横眉竖眼,而是缓缓飘到了跟前,如同大姐姐般,平静望着她:
“莹莹,还生我气啊?”
?!
我的天啦!桃花尊主人都蒙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金裙女子,上上下下打量,然后往后退出些许,怒声道:
“你是何方妖孽!?你把上官玉堂怎么了?”
上官老祖罕见地带着一抹微笑,摇了摇头:
“今天故意骂你,引你来这儿,其实是想和你道个歉……”
???
就这奇葩理由,除了上官老祖没人想得出来。
桃花尊主眼中的戒备,瞬间化为怒意,骂道:
“你脑子有毛病?”
“唉……”
上官老祖脑子里确实有毛病,但这个毛病实在难以启齿。她轻叹道:
“我往日对你确实太不近人情,但你应该明白我的难处,坐在这个位置,有时候真的没办法……”
语气平和,虽然不像是上官老祖的作风,但听起来舒服多了。
桃花尊主自然明白上官老祖的难处,她并不恨上官玉堂,只是有些女人间的小火气罢了。
见上官玉堂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的开口道歉,桃花尊主愣了半天,才皱眉道:
“嗯……你到底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终将遁入轮回,不可能永远坐在这个位置……”
“你大限要到了?哎呦喂……不是,你可别吓我……”
“没有,只是最近几年,九洲各地风起云涌,有山雨欲来的迹象;如果九洲真陷入战乱,我必然身先士卒,很可能活不到最后……到时候,希望你能帮忙扶一把灵烨和左凌泉;九宗之中各有嫡系,我虽然对你很不客气,但能放心托孤的人,其实只有你一个……”
上官老祖这番话,虽然是在不正常的情况下说出来的,却字字发自真心,没有任何虚情假意。
桃花尊主迟疑了许久,确定上官老祖不是在开玩笑后,情绪收敛了起来,轻哼道:
“扶持晚辈是应该的,何须你开口;再者,我帮左凌泉关你什么事儿?他也是我的晚辈,和我的关系,与你没有差别……”
和我没差别?
上官老祖实在不想说什么,她摆摆手道:
“好了,话说完了,你可以回去了。”
桃花尊主被莫名其妙骂一顿,然后追过来被安排事儿,安排完了就让滚蛋,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儿。
但方才说的话,确实勾起了桃花尊主对未来的忧思,她没有再骂上官玉堂,而是斟酌了下,开口道:
“你从小就命硬,把云水剑潭下面那只老乌龟熬死都不成问题,没事儿想什么身后事。即便真打起来,你冲锋陷阵,我又不会袖手旁观,会和师尊当年一样救你的……
“……如果你和师尊撞上了,也不用担心我落井下石,你打不过师尊,我自然也会给你求一条生路……虽然求来的机会不大。你们呀,心都是石头长的,在我看来真的很可怜……”
桃花尊主感叹完后,觉得今天的架吵不起来了,转身往玉瑶洲折返,不过走出不远,又忍不住加了一句:
“放心,你即便真死了,逢年过节我也会去你坟头上烧纸,嗯……再给你烧两个纸男人过去解闷,几千年都没男人要的老黄花闺女,唉……”
“滚。”
桃花尊主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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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侧。
涟江沿岸的房间里,左凌泉借着烛光认真玩火,白玉老虎都给盘出了水光。
汤静煣衣衫半解,躺在枕头上,手儿勾着左凌泉的脖子,一直未曾松开,还不时小声道:
“放心好啦,死婆娘在忙自己的,没空管我们。都半个时辰了,该过来早过来了。”
“呵呵……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有点紧张……”
左凌泉搂着静煣,眉宇间稍显不安——这么长时间老祖都没反应,他感觉越来越不对劲儿,到最后手法都开始小心翼翼,和淌雷差不多。
汤静煣晓得老祖很恼火,但她就想和情郎亲热一下,她有什么错?
因此依旧抱着左凌泉不放手,发现左凌泉逐渐规矩起来,她不上不下的有点不满,还反客为主,自己往左凌泉脸上凑。
面对这种局面,左凌泉又能如何?只能咬牙继续玩火。
但玩火终将烧身,该来的总会来的。
左凌泉正拥吻静煣,轻轻抚慰,忽然发现静煣身体一僵,继而双瞳之间冒出缕缕金光,表情也从眉目含情,变为了冷血无情。
嘶……!
左凌泉饶是早已心理准备,也被吓得不轻,没敢再动弹。
房间里鸦雀无声,只有烛火摇曳,在墙上投下两人的倒影。
上官老祖过来的速度很快,眨眼已经变为了面如霜雪的神色,如第一次那样,偏头移开双唇,还往床榻外“呸——”了一口,可见心中有多恼火。
左凌泉哪里敢回味,反应过来,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动不了,只能尴尬地望着身下的老祖,意思约莫是:
“好巧啊,咱们又见面了……”
上官老祖心中恼火不言而喻,但把桃花尊主打发走了,心底也暗暗松了口气。她靠在枕头上,冷冷望着左凌泉,正想说话,又发现当前的处境不对——左凌泉保持拥吻的姿势,手虽然没敢去挑衅白玉老虎,但却放在雪白的团子头上。
“……”
上官老祖心智确实过硬,没露出任何异样,把左凌泉推开,慢条斯理坐起身,拉好花间鲤,然后扣上布扣,开口道:
“你可知道,本尊今天为何过来?”
左凌泉躺在枕头上没法动,只能用余光,瞧见一个完美的女子背影,坐在跟前穿衣裳,那气场,感觉就和马上要掏几百两银子扔在枕头边上起身似的。
这些想法,左凌泉自然不好表露出来,他可以开口后,认真道:
“嗯……不太清楚,是不是我和静煣那什么,上官前辈能有所感知?”
事实确实如此,但上官老祖不能这么说,若让左凌泉知道她能感同身受,那这么多次下来,很多事情就说不清了。
“本尊和汤静煣神魂有联系,能感知到她的喜怒哀乐,她情绪太重,本尊就会受到影响,难以静心凝神;如果在生死搏杀之时,她这么来一下,本尊很有可能就身死道消了,你可明白?”
上官老祖说话间,把衣襟扣好,本想把扔在一边的黑丝裤袜也穿起来,但刚抬腿,发现姿势不雅,又扔在了一边,直接真空起身,穿上了绣鞋。
左凌泉得知两人能彼此感知情绪,就想过这一点,他开口道:
“若真是如此,此事确实得慎重对待……但静煣没有前辈的阅历,让她一直心如止水,不太好办到……”
上官老祖浑身不对劲儿,在屋里慢慢走动,掩饰身体的不适:
“这是你和她的事儿,如果她不能心如止水,本尊可以帮你心如止水,她自然就安分下来了。”
话语威胁意味十足。
左凌泉感觉某处一凉,还没回应,就瞧见在屋里走动的老祖,身体晃了两下,左右好像不受控制,语气也发生了变化:
“凭什么呀?你自己要吃大凤凰,弄成现在这模样,我还没找你麻烦,你还敢来威胁小左?是我们把你害成这样的?”
“本尊降服九凤残魂,让你免于被窃丹夺舍,为此神魂留下隐患,你觉得事不关己?”
“你降服就降服,吃了作甚?”
“本尊不炼化,难不成养着玩?还是还给窃丹?”
“你……那你也不能这样啊,我和小左有错吗?我为什么要陪着你一起守活寡?”
“事情已经出了,暂无解决之法,你若是觉得事不关己,那本尊也别无他法……”
千娇百媚的女子,在屋里自言自语,动作有点失衡。
好在两个人语气天差地别,左凌泉听得出是谁在说话,他插话道:
“如果干涉到了老祖心境,那我们确实不能坐视不理,但静煣说得也有道理……要不,以后静煣要做什么事儿,先和上官前辈打个招呼,看看方不方便?当然,意外导致的惊吓,避免不了……”
这个提议,算是个不错的解决法子。
汤静煣也不是蛮不讲理的女人,只是想保证自己和情郎的权利罢了,听见左凌泉这么说,她附和道:
“这还差不多。以后我要做什么,先和你打个招呼,你那边方便,我再忙自己的,行了吧?”
上官老祖不怎么想答应,但她总不能往后百年千年,都让汤静煣守身如玉,因此还是回应道:
“可。”
本来话聊到这里,事情就算完了。
但汤静煣帐算得很好,又道:
“婆娘,我这可是为你着想,让步了,你总得表示一下吧?”
“你还想如何?”
“没什么,就是想让你和你徒弟说一声,既然进了左家的门,成了一家人,就得按照家里的规矩来,先来后到,你明白意思吧?”
“这话应该左凌泉去说。”
“唉,男人说这话,不是得罪媳妇嘛。你是师长,教徒弟做人的道理,本就是应该的;让你提醒一句而已,又不是逼着你让她做小……不对,她本来就最后进门,即便在仙家,也没有最后进门当大师兄的道理,你说是不是?”
“不行。”
“你不管我的事儿,那我也不管你的事儿了,以后天天和小左赖在一起。你以为把我和小左分开就没事了?我自己又不是不能那什么,不想折腾你罢了……”
??
左凌泉眨了眨眼睛,想插话又无言以对。
上官老祖和汤静煣讨价还价,说了半天琐碎之语,尚未讨论出结果,外面就传来了动静。
“有人来了?”
“是灵烨。”
上官老祖本想离开,但汤静煣实在太能磨人,她一番斟酌,还是转身打开了房门。
吱呀——
“师尊?!你……”
左凌泉还衣衫不整躺着,闻声连忙坐起来,以奔雷之势穿好衣裳,坐在椅子上摆出正儿八经之色……
————
房间外。
上官灵烨往屋里看了一眼后,跟着上官老祖来到了廊道尽头。
廊道靠着涟江,两人站在围栏旁,迎着夜晚的江风,衣裙发出轻微细响。
上官灵烨满心茫然,正想询问师尊什么事儿,却发现面前女子的裙摆被风吹起,露出了洁白的小腿,腿上好像什么都没有穿……
?
上官灵烨微微歪头,硬是把撩起裙子查看的念头打住了。
上官老祖并未在意这点细节,平静开口道:
“今天过来,是和左凌泉讲讲修行上的事儿。人皆有七情六欲,不可避免,但也不能放纵;太过克制会入魔,太放纵同样会入魔,物极必反便是此理,你明白吗?”
上官灵烨这些天就很放纵,对此自然点头:
“谨遵师尊教诲,我以后一定注意。”
上官老祖微微颔首,沉默了下,又道:
“你以前自认生而为仙,为了修行,把我的话当做金科玉律,从不违逆;现在看起来,终于像个正常人了。”
“哦……是嘛……”
“既然已经心有所属嫁了人,以后就得把自己当妻子看,按照常人的方式为人处世。就比如家里的顺序,俗世都讲究先来后到,你虽然年长,但这些规矩,该讲究还是得讲究……”
?
上官灵烨罕见地在师尊面前皱了眉。
如果换做年幼之时,师尊说什么话,上官灵烨都会认真记下,哪怕觉得不对,也会认为是自己的问题。
但今时不同往日,上官灵烨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盲从的傻丫头了。
而且老祖这话,前后明显有点矛盾。
上官灵烨沉默少许后,开口道:
“师尊,这些家务事,您也管吗?”
上官老祖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欣慰和得意——这才像她徒弟吗,话她说了,徒弟不听话,可不管她的事儿。
“呵呵,有自己想法就好,回去吧,我先走了。”
“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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