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王亲自登城向对岸望了一眼,心里一沉,有点后悔留在碎铁城了。
整个天际都被颜色暗淡的帐篷占据,一队队骑兵在对岸肆无忌惮地纵横驰骋、观察南岸,有一些匈奴人就立于岸边,向碎铁城指指点点。
东海王觉得自己被现了,甚至被弓箭瞄准,虽然隔着一条河,好像也不太安全,于是转身向随行将官问话,顺势躲在墙垛后面。
“真有十万人?”
“从帐篷数量上推算,大概七万到十万人。”一名将官回道,这是多批斥候亲眼观察之后得出的结论。
“这么多!”东海王已经听过这个数字,还是感到震惊,当初在马邑城的时候,有二三十万楚军做靠山,他觉得十万匈奴人太少,现在却感到“十万”像山一样沉重,可他不想表现得太胆怯,勉强笑道:“已经下雪了,粮草难以为继,匈奴人越多,退却得越早,对不对?”
几名将官点头,一人补充道:“当然,碎铁城也要守得住才行。”
真话刺耳,东海王很难维持脸上的笑容,只好转身又向对岸望去,“你们已经制定守城计划了吧?”
“是,柴将军有两条计划:匈奴人一直在伺察观河城,很可能要从那里过河,等他们过河清除石头的时候,东山烽火台可以推下木西征,重新封堵通道。”
“嗯,不错,是条好计划,应该能将匈奴人堵住几天,第二条计划呢?”
一名将官指向西边的流沙城,“河水正在结冰,变得厚实之后,匈奴人大概会从那边长驱直入,柴将军打算在流沙城设置一支奇兵,伏击匈奴人前锋,挫其锐气。”
“好。”东海王不太会领兵,只要将军们有计划,他就稍稍安心。
在城墙上站得够久了,东海王抓紧披风,离开城墙,“城门一定要关紧,城墙一定要牢固,千万别给匈奴人可趁之机。”
回到将军府,一群勋贵子弟正等着他,十来个人,一见到东海王,立刻上前谦卑地行礼,与这些人在一起,东海王自在多了,立刻猜到了他们的来意,冷淡地点点头,迈步走入正厅。
果不其然,端茶送水的奴仆一退下,这十余人就将东海王围住,七嘴八舌地劝说。
“停停。”东海王用手指了半圈,停在胜军侯的儿子身上,“楼忌,你来说。”
东海王的选择是有理由的,在这些人当中,楼忌的父亲爵位最高。
楼忌与东海王比较熟,也不客气,马上道:“咱们离开碎铁城吧,还来得及,匈奴人一时半会过不了河,咱们快马加鞭的话,用不上两天就进关了。”
东海王的手指继续移动,停在宰相殷无害的一个侄孙身上,“殷小眼儿,你怎么说?”
殷小眼儿的眼睛并不小,只是平时总笑眯眯的,显得小,这时瞪得滴溜圆,几乎嚷了起来,“碎铁城守不住!镇北将军带不回援兵!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得快点逃……快点撤离!”
“你们的想法一样?”
众人点头,楼忌道:“塞外的一座孤城而已,值得守吗?要我说,咱们先撤,大军随后,能将三万楚军带回关内,也是大功一件。”
东海王想了一会,“你们说的有点道理,咱们去找柴悦说说,毕竟守城军务由他负责。”
“可您是东海王,镇北将军指定您总揽全局。”众人劝服了东海王,都很高兴,一个个如释重负。
东海王起身,眉头微皱,“勋贵营将近五百人,想撤退的不可能只有你们几个,多找些人,一块去见柴悦,给他一点压力。”
“对对,大家都想撤,凭什么只让咱们出头?”
没多久,五十多名勋贵子弟聚在将军府,准备跟随东海王一块去见柴悦,人人面带喜色。东海王还不满意,又说出几个名字,让楼忌等人去叫过来。
张养浩、谢瑛、丁会三人来了,胆战心惊,面如土色,他们都曾在河边寨弃东海王于不顾,一直担心受到报复。
出乎他们意料,东海王很是热情,笑呵呵地迎上来,“这种时候,咱们就别记仇了,还是做朋友吧。”
三人感动得快要哭了,跪下忏悔,被东海王扶了起来。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见柴悦,一路上吸引不少目光。
柴悦住在西北角的一座城楼里,在这里能够方便地观察敌情,他正与十几名将吏商议流沙城的伏击计划,听说东海王带着一群勋贵子弟前来求见,心里咯噔一下,城内楚军只是勉强稳定,勋贵营若是带头闹事,大军只怕很快就会随之崩溃,就算镇北将军本人在此也弹压不住。
可拒而不见也不是办法,柴悦只好让他们进来。将吏退到两边,心中想法都一样:如果勋贵子弟们想逃,他们也不用冒险开战了,大家一块奔回关内,就看谁的度更快。
五十多人走上城楼,有东海王在,众人立而不跪。
东海王道:“柴将军,有件事我们想问问你。”
“请说。”柴悦起身相迎,十分客气,这些人他一个也得罪不起。
“楚军为什么非要守卫塞外的一座孤城?”
柴悦已经向许多将士解释过,东海王问起,他只好再说一遍:“碎铁城虽然孤悬塞外,却是大楚之城,自武帝以来,大楚对匈奴保持了雷霆之势,此城一舍,即意味着转攻为守……”
楼忌打断道:“在碎铁城不也是守势?”
柴悦微笑道:“那不一样,碎铁城依山傍河,周围地势开阔,援军一到,立刻就能转守为攻,若是将此城让给匈奴人,楚军退至神雄关,虽然易守,却再难出关进攻。”
“那好吧,你守城,我们……”楼忌看了一眼东海王,慌忙退下,在他们这个圈子里,身份比什么都重要,抢话即是僭越。
东海王点点头,“柴将军说得有道理,你要在流沙城设置伏兵?”
“对。”柴悦对东海王的态度感到困惑,“匈奴人表面上伺察东边的观河城,我相信这是故布疑阵,三日之内,匈奴大军必定从西边过河。流沙城虽然残破,尚堪一用,黄昏以后,我会派一支楚军从岭下前往流沙城,对岸的匈奴人看不到……”
“够了,具体的计划你们制定吧,我就是来给你送来一队敢死之士。”
“敢死之士?”柴悦莫名其妙,看向跟来的那五十多名勋贵子弟。
楼忌等人也互相看看,突然明白过来,“敢死之士”就是指自己,一下子全慌了。
东海王正色道:“你们这些人,从出生那一天起就食国家俸禄,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大楚养了你们几代人,换不来一位‘敢死之士’吗?”
众人无语,不只是羞愧,更多的是震惊,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的话会从东海王嘴里说出来。
“请柴将军下令,如果有必要,我会亲自上阵。”东海王心里稍感紧张,如果对方是韩孺子或者房大业,他绝不敢夸此海口,柴悦应该懂规矩、会做人。
柴悦也很震惊,同时大大地松了口气,“有这些敢死之士奔赴流沙城就够了,碎铁城需要东海王坐镇,殿下不可出战。”
东海王威严地嗯了一声,又对目瞪口呆的众勋贵子弟说:“建功立业在此一时,诸君努力,休令父兄蒙羞。”
东海王丢下众人,转身下楼,柴悦命人去勋贵营给这些人取来盔甲和马匹。经此一事,本来不太服从命令的众将官,对伏击计划再无异议。
东海王惩罚了心生退意的勋贵子弟,也报复了一下曾经背叛自己的张养浩等人,心情颇佳。
回到将军府,林坤山过来求见,一进屋就抱拳笑道:“东海王妙计,既教训了胆怯者,又稳定了军心,东海王的声望会大为提升。”
“嘿,我需要这点声望吗?”东海王在望气者面前无需隐藏真正的野心,“他们不在乎大楚的一城一池,只想自己活命,我可在乎。”
林坤山笑道:“大楚内忧外患不断,正需要东海王这样的宗室子孙力挽狂澜。”
东海王哼了一声。
相隔两百余里,另一个人也在乎大楚江山的完整。
在主簿的带领下,韩孺子等人来到东城仓库,却没有找到北军左将军韩桐,询问过后才知道,韩桐领取了一些器械与食物,命人送到北城门,人刚走没有多久。
众人又奔向北城门,出了此门就是关内,百姓与车辆都被堵在这里,无论怎么叫嚷,城门都不肯打开。
韩孺子让主簿登上城楼为自己通报,等了好一会,主簿下来,一脸的困惑,说:“左将军请镇北将军一个人上去。”
情况有异,韩孺子想了想,说:“好吧,可我怎么也得带一名随从。”
“这个……应该可以吧,我再去问问。”主簿匆匆跑上城楼,心中纳闷,两位将军都是宗室子孙,怎么彼此间一点亲情也没有?
杜穿云紧紧腰带,准备跟倦侯一块上城楼,韩孺子止住他,“你留下,陈通,你跟我去。”
孟娥点点头,在外人面前,她从不开口说话,以免泄露女子身份。
杜穿云既惊讶又失望,不相信这名普通士兵的功夫会比自己更厉害。
主簿回来了,请镇北将军和随从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