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进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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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武场所是一间长方形的屋子,四周摆满了兵器架,刀枪剑戟俱全,可是都被牢牢地固定在架子里,外面裹着棉布,锐气尽失,像是一片需要扶植的藤蔓。

  五名太监站成两排,手里捧着大大小小的盒子,据说都是皇帝必用之物,韩孺子一次也没用到过,甚至不知道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

  陪练者还是只有东海王,其他的勋贵侍从守在外面。

  孟娥站得稍远一些,极少说话,一切事宜都由哥哥孟徹负责。

  当着众多太监的面,孟徹不敢无礼,规规矩矩地跪拜,起身之后说:“天下武功浩如烟海,不知陛下要学哪一种?”

  “呃……孟教师决定吧。”韩孺子事先得到过提醒,称呼讲经的老先生为“师”,传武者则是“教师”,多一个字,以区分文武,地位也有差异,文师更加尊贵。

  东海王曾经吃过孟氏兄妹的苦头,对两人印象极其不好,这时讥讽道:“说的好像你什么都会似的。”

  孟徹淡淡地回道:“若论精通,在下所会的不过三种,如果只是传授一些基础,在下不才,样样都会一点。”

  “就选孟师精通的吧。”韩孺子不在乎学什么。

  东海王嘿嘿笑了几声,上前道:“先说说你精通什么。”

  孟徹微点下头,“拳、剑、内功。”

  “倒是见过你拿剑,就是没见你用过。”东海王左右看了看,“口说无凭,你练几招让我们见识一下。”

  “太后既然让两位孟师传授咱们武功,身手肯定是不错的。”韩孺子道。

  皇帝的劝说令东海王更加坚持己见,“太后是至尊之体,陛下久居内宅,对江湖上的事情了解得少,容易上当受骗。我在王府里有武师,虽然学得一般,眼光还是有的。”

  孟徹道:“武学一道颇讲究悟性,不在乎贵贱、先后、长幼,能得到东海王的指教,在下不胜荣幸。”

  “指教不敢说,我不过是能分得清好坏,来吧,先练一套拳法看看。”

  孟徹后退到宽敞地方,紧紧腰带,扎了一个马步,缓缓吸入一口气,突然迈步向前,出拳、后退,再次前进、出拳、后退,然后挺身、垂臂、吐气,看向东海王。

  “这算什么玩意儿?”东海王惊讶地说。

  “倒是……挺快的。”韩孺子也没看出门道。

  “如果东海王想看花拳绣腿,抱歉,就这个我不会。”孟徹的语气反而更骄傲了。

  东海王冷笑道:“再看看你的剑法。”

  “刀剑无眼,我就意思一下吧。”

  东海王哼了一声,他可记得当初在太庙里孟徹手中握剑的情形。

  孟徹又后退几步,突然纵身蹿出,一下跨越七八步的距离,右臂一伸一缩,像是刺剑的动作,旋即后退,两步就回到原位,又是挺身、垂臂、吐气,说:“请指教。”

  东海王脸有些红,恼怒地说:“你在逗我玩吧?”

  孟徹摇摇头,“陛下面前,谁敢无故戏耍?在下的拳剑就是这样,重实战不重套路。”

  “不用说,你的内功更是没有套路了?”

  “当然。”

  东海王鄙夷地撇撇嘴,扭头看向太监头目:“我想试试孟教师的本事,没问题吧?”

  杨奉今天没来,左吉带队,微笑道:“不可动真刀真枪,别的事情,东海王随意。”

  东海王倒有自知之明,“那就好。孟教师,我年纪小,力气也小,打不过你很正常,我去叫几个人进来,试试你的‘实战’本事。”

  东海王也不管孟徹同意与否,更不征求皇帝的意见,径直走出房间,不一会,将外面的侍从都叫进来,负责监督的礼官一脸惊惶,向左吉看了好几眼,见他不反对,才没有阻拦。

  东海王叫出年纪最大的一名侍从,“这位是辟远侯、铁骑将军张印的嫡孙……你叫什么来着?”

  侍从是名十七八岁的青年,脸上还残留着稚气,身体却颇为健壮,个子也最高,光是站在那里,就有一股跃跃欲试的劲头儿,“微臣名叫张养浩。”

  韩孺子很早就注意到这名侍从,这时记住他的名字,同时也想看看孟徹是不是有真本事。

  东海王靠近张养浩,指着孟徹说:“这人的拳头比较硬,你去给他一点教训,让他知道皇帝的武功教师不好当。”

  “既然是陛下的教师,恐怕我不是对手。”张养浩还算谨慎,没有立刻上场。

  “没事,就是玩玩,陛下也想看。”东海王瞧向皇帝,韩孺子点下头。

  张养浩重重地嗯了一声,挽起袖子,迈步走到孟徹对面,身后的伙伴们小声为他助威,一张张脸都显得极为兴奋,在皇宫里当侍从是个无聊的差事,大家都希望能有热闹看。

  “孟教师请赐教。”张养浩没有按礼节抱拳拱手,他是将要继承辟远侯爵位的张家嗣子,没理由对一名武师太客气。

  “张公子手下留情。”孟徹道。

  张养浩出身于武将世家,从小习武,在小圈子里颇有名声,当下摆了一个架势,等了一会,见对方没有进攻的意思,轻喝一声,大步上前,抡拳就打。

  “百步拳,军中第一拳,名不虚传。”孟徹边说边躲,与张养浩保持五步以上的距离。

  百步拳虽是拳法,却极为重视下盘功夫,张养浩步法整齐严谨,双拳虎虎生风,不愧是名将之子,旁观的侍从们有几位忍不住叫好,被礼官盯视之后,又急忙闭嘴。

  一个打,一个躲,堪堪绕了半圈,东海王不耐烦了,大声道:“孟教师,这就是你的本事吗?光跑不打,陛下可学不来。”

  孟徹也觉得够了,开口提醒道:“张公子接招。”

  “来吧!”张养浩打得兴起,巴不得对方还招。

  孟徹既没止住脚步,也没有摆出任何架势,前一刻还在左躲右闪,下一刻已经冲到张养浩怀里,击出一拳,迅速后退到七步以外,挺身而立,冷面带霜,眼内含冰。

  张养浩僵在那里,双腿弯曲,双臂一上一下,像是一棵被狂风吹伏的小树,突然吐出一口气,叫了一声哎呦,捂着肚子,半天直不起腰。

  “在下鲁莽,出手不知轻重,请张公子见谅。”孟徹的神情恢复正常。

  张养浩右手仍然捂着肚子,伸出左手摇晃几下,哑声道:“没事,孟教师好拳法,我、我甘拜下风。”

  侍从们的惊讶一下子转为敬佩,七嘴八舌地发问,“这是什么拳法?”“你用了几成力道?”“你是哪个门派的?”“你认识桂月华吗?他是我家的武师,在江湖上很有名。”

  礼官连咳数声,侍从们闭嘴,张养浩终于挺起腰,抱拳道:“不愧是御用武师,佩服佩服。”

  “张公子客气,在下的拳法乃是一人一身之拳法,比不上张公子的百步拳,乃是两军阵前斩将夺旗、建功立业的拳法。”

  在军中,百步拳只是用来强身建体,真到了战场上,谁也不会赤手空拳地战斗,可孟徹这番话还是说得张养浩笑逐颜开。

  东海王本想让孟徹出丑,见识了拳法的威力之后,立刻改了主意,越众而出,说:“嗯,你还真有点本事,你一个人能打几个?”

  “要看对手是谁。”孟徹道。

  东海王看向侍从,觉得他们都不行,“宫里的侍卫。”

  “大内高手如云,随便挑出一个来,我恐怕也不是对手。”

  “那就说战场上,对面是敌国士兵,你能打几个?”

  孟徹想了一会,“如果对方训练有素,顶多五个。”

  “才五个!”东海王大失所望,“我还以你能以一敌百呢。”

  “世上没有所向无敌的拳法,与兵法一样,也分通、挂、支、隘、险、远等地势,地势不同,可用的拳法也不同,我的拳法独来独往,如果敌人太多,我宁愿逃跑,择机再斗,绝不以险试拳。”

  东海王还想追问下去,韩孺子咳了一声,他毕竟是皇帝,东海王只能闭嘴。

  韩孺子对两件事感到奇怪:孟徹看上去木讷,其实很会说话,还有,孟徹的拳法让他想起了杨奉布置的问题。

  “孟教师与张公子比拳的时候,一击即退,为何没有趁胜追击?”

  东海王抢先道:“他是怕打伤了张养浩,不好交待。”

  已经退回侍从队列中的张养浩脸上一红。

  韩孺子觉得原因不只如此,孟徹独自演练拳法时,也是一进一退,从不站在原地连续出拳。

  孟徹看着皇帝,微微躬身,“在下的拳法不是为了拼命,而是自保。攻守不可两全,攻则全力,趁敌不备,直捣要害,无论成与不成,立刻退后防守,免中敌人诱兵之计。”

  “张养浩哪会什么诱兵之计?”东海王觉得孟徹想得太多了。

  这天下午,孟徹没有传授真正的拳法,而是讲了一些要诀,与江湖中常见的拳法颇为不同,众人听不出区别,见他身手不错,于是一个劲儿点头。

  韩孺子心里慢慢形成了一个想法,晚上一见到杨奉他就激动地说:“我想明白了!”

  “陛下请说。”杨奉很镇定。

  “太祖敢进敢退,有机会进攻时,奋不顾身,形势不利需要后退时,从不拖泥带水,也不在乎一时的名声,传说中太祖每次遇到危机时都有神人相助,其实那不是神人,而是太祖——擅长逃跑。”

  韩孺子停顿了一会,接下来他对老祖宗要说点不恭敬的话了,“太祖与豪杰结交的时候也是如此,敢进敢退,有人背叛太祖,其实遭到太祖背叛的人更多,太祖比别人更决绝,更冷酷无情,更会利用朋友,更懂得保护自己。”

  韩孺子说完了,忐忑地等着杨奉评判。

  杨奉阴沉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好,我再给陛下布置下一道题:天下人人皆有自私之心,比太祖还要冷酷无情的豪杰大有人在,为什么他们没能夺得天下呢?”

  韩孺子语塞,又被难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