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韩孺子对宫女说,他暂时没有别的奢望,只是希望能有人说说话,在十步之内营造一个友好些的环境,让皇宫生活稍微舒心一点。
“用不着……如果你真想谢我,就不要总是没话找话,你把大家都吓坏了。”
孟娥语气生硬,不只对皇帝如此,与其他太监或宫女说话时也是这样,在一群唯唯诺诺的人当中,她就像是误闯进来的乡下无知女子,可偏偏是她成为皇帝的贴身侍女,共处一室,没有替换者。
她一定是太后的心腹之人,韩孺子如是猜想,心中并无反感,反而觉得踏实许多,“所以我跟每个人都说话,这样就不会给单独某人惹来麻烦了,对不对?而且总是不说话,我会……变疯的。”
“宫里很多人都不爱说话,也没见谁变疯。”
“那他们私底下肯定有人说话,就像咱们现在这样。”
孟娥拒绝再聊下去。
韩孺子闭上双眼,安详入睡,梦到了自己的母亲。
接下来几天平淡无事,除了演礼与斋戒,韩孺子仍然努力与身边的人交谈,没有取得多少进展。新皇帝即将正式登基,即使这只是一名公认的傀儡皇帝,在服侍时也不能有半点疏忽,太监与宫女的态度越来越恭谨。
功成元年三月十八日——按惯例,这一年剩下的日子里仍要使用先帝的年号——韩孺子正式登基,他是这一天最受关注的人物,可他仍然摆脱不掉那种事事与己无关的感觉。
他戴着太祖留下的冠冕,穿着为他特制的龙袍,从寝宫走到太庙,又从太庙走到同玄殿,期间三次驻跸、三次更换服饰,道路两边站满了人,他们下跪,他们山呼万岁,然后各回各位,认定从此天下太平。
韩孺子看不到真正关心自己的目光,朝中的文武百官与宫里的太监、宫女并无太大区别,恭谨有加,却没有人真想走近皇帝十步之内。
他尽量什么都不想,安安稳稳地做一个听话的傀儡,即使在成群的贵族侍从当中看到东海王不服气的目光,他也无动于衷。
大臣们按照爵位和官职的高低分批次朝拜新皇帝,司礼官高声宣召一批武将登殿时,韩孺子生出一股冲动,想要放声呼救,他不认识这些武将,可是在故事里,武将总是比文臣更加忠诚与耿直。
冲动一闪而过,韩孺子依旧像木偶一样坐在不太舒服的龙椅上,武将与文臣并无两样,身上甚至没有穿戴真正的盔甲,匍匐在地做出同样的动作,嘴里说着同样的话,没人抬头瞧一眼新皇帝。
登基仪式冗长而无趣,直到午时才告结束,新皇帝转到勤政殿,在这里,他将第一次作为皇帝与少数枢密大臣们共商国是,韩孺子对此没报任何期望,因为他身边仍然环绕着多名太监,与大臣没有任何交流,还因为皇太后就坐在旁边的暖阁里,一切事情还是她说的算。
进宫将近二十天了,他仍然没见过“母后”的真容。
出乎他的预料,也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第一次御前议政本应平静无事,结果却成为新皇帝的第一个“时势”。
韩孺子的祖父武帝晚年时变得猜忌多疑,即使对至亲之人也不信任,十年间废黜了两名太子,直到驾崩前一年才选立桓帝为太子,很多人都认为,武帝若是再多活几个月,可能会第三次废掉太子。
不管怎样,普通的皇子一跃而成为新太子,来不及接受充分的执政培训,因此,武帝临终前指定了五位顾命大臣,辅佐经验不足的新帝,五人分别是宰相殷无害、兵马大都督韩星、右巡御史申明志、南军大司马崔宏、吏部尚书冯举。
在桓帝短短三年的在位期间,发生了许多重大变动,五位大臣随之起伏,却没有被淘汰出局,一直留在勤政殿里,掌握着大楚的核心权力。
韩孺子登基之后,勤政殿里发生了一点变化,五位重臣变成了六位,新加入者是皇太后的亲哥哥上官虚,他代替崔宏担任南军大司马,崔宏则以太傅的身份参政。与此同时,原本供大臣小憩的东暖阁经过改造之后,成为太后的听政之处,说是听政,所有奏章都要送进去给太后过目,坐在一边沦为摆设的是新皇帝韩孺子。
这是新帝正式登基的第一天,需要他处理的事情可不少:要为早亡的皇兄修建陵墓、议定谥号,从里选出可用的新年号,新帝按惯例要大赦天下、发布选贤任能的圣旨,还有一大批官员的任免需要正式确认,诸多事情都必须尽快完成。
可这些事情与韩孺子没多少关系,他只是过来象征性地露一面,被一群太监包围着,连五位重臣的相貌还没来得及熟记,中司监景耀就替他宣布:“陛下倦怠,要回宫休息,诸卿勉力,大小事宜皆由太后定夺。”
韩孺子离开还没捂热的软椅,在杨奉等一队太监的护送下离开勤政殿,走向幽深的内宫,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离开囚禁之地,结果机会来得比他的步伐还要快。
一行人刚刚走过两道门户,回头还能望见同玄殿的飞檐,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太监景耀气喘吁吁地跑来,说出一句令所有人意外的话,“请陛下回勤政殿,有事……有事需要陛下处理。”
韩孺子对此毫无准备,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目光不由得望向身边的杨奉,很快就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在盯着杨奉,好像这样的场面是他事先安排好的,尤其是景耀,目光咄咄逼人,就差直接宣布罪名了。
杨奉看上去很镇定,这更加深了大家的怀疑,他问:“这是太后的懿旨吗?”
“当然。”景耀愕然道。
杨奉伸出手,“请景公出示。”
景耀更吃惊了,“你、你……”
“景公见谅,规矩如此。”杨奉说。
景耀脸色通红,一跺脚,转身正要回勤政殿,又有一名太监气喘吁吁地跑来,左吉双手捧着一张纸,直接递到杨奉面前,“太后懿旨在此。”
杨奉双手接过来,打开看了一遍,点头道:“没错,请陛下起驾返回勤政殿。”
韩孺子的“驾”就是双腿,多半天来他可走了不少路,双腿微微酸麻,迄今连饭还没吃上一口,可他心里还是有点兴奋,迈步顺原路前往勤政殿,在侍从队伍中看到东海王惊疑不定的目光,暗觉好笑。
左吉擦擦额头上的汗,用随意的语气说:“还是太后了解杨公,太后说杨公严谨,不遵无名之旨,果然如此,呵呵。”
景耀扫了杨奉一眼,心中的恨意更深了。
勤政殿里一片安静,五位重臣分散站立,生怕被人误解为在商议什么,个个神情尴尬,殿中书吏全部不见踪影,太后听政阁门前站着两名太监,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情。
靠墙殿柱的旁边站着一个人,穿着显然是名太监,四十岁左右年纪,其貌不扬,却有一脸不合时宜的怒气,怀里抱着一只打开的锦匣,一腿在前,一腿在后,像是要一头撞死。
这样的场景太怪异了,韩孺子回来的路上想过种种可能,就是没预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况。
杨奉也愣住了。
五位重臣皆有武帝赐与的特权,在勤政殿中无需行跪拜之礼,只有上官虚是个例外,他是新贵,初次参与议政,十分地小心,一看到皇帝回来,立刻跪下,另外五人互相看了一眼,只好跟着陆续跪下,如此一来,杨奉等人也都跪下,只剩下皇帝和那名准备撞柱的太监。
十三岁的少年皇帝一下子成为屋子里最高的人之一,心中茫然无措,礼部官员教给他的礼仪这时全都用不上,他只好站在那里,等别人说话。
杨奉直起身子,说:“刘介,勤政殿内岂可放肆,还不跪下?”
名叫刘介的太监单腿下跪,双手仍然托举锦匣,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大声道:“请陛下收玺!”
韩孺子向杨奉投去求助的目光,他对刘介有点印象,每次演礼这名太监都到场,是皇帝的众多侍从之一,从来没说过话,也没人介绍过,韩孺子一直不知道此人的职务是什么。
杨奉的目光扫了半圈,最后落在宰相殷无害身上,“殷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殷无害一脸苦笑,连咳几声,像是说不出话来,太监刘介抢道:“杨公不用问宰相大人,这都是我刘某一人所为。”刘介的目光中满是斥责,“刘某身为中掌玺,只为皇帝一人掌管宝玺,就算是玉皇大帝下凡,也别想让我亲手交出。刘某今日要得罪太后与诸位大人了,所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若是没有皇命,刘某宁愿撞死在这勤政殿内,以血染玺!”
没人敢接话,韩孺子心中却是一热,原来皇帝不纯粹是无人在意的傀儡,还有人愿以死维护皇帝的尊严。
可他仍然不说话,出于一种本能,他知道眼下的情况非常微妙,也很危险,自己随口一句话,可能会害死这位忠肝义胆的刘介。
诸人当中,数景耀最为狼狈,身为中司监,他是中掌玺刘介的直接上司,结果当着太后的面闹出这么大的事,他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刘介,陛下已经到了,你还不交出宝玺?今天是陛下登基之日,你如此胡闹,可是灭族之罪!”
“刑余之人无家无族,刘某命系宝玺,死不足惜。”刘介看向皇帝,微点下头,降低了声调,“请陛下收玺,普天之下,只有您一人能从我手里拿走宝玺。”
“请……陛下……收玺。”宰相殷无害是众官之首,不得不说上一句,声音要多含糊有多含糊。
韩孺子还是没动,先看了一眼太后听政阁的方向,然后看向身边的杨奉。
杨奉弯着腰轻轻搀扶皇帝的左肘,低声说:“请陛下收玺。”杨奉目光中别有些含义,在这种场合,一些话是打死也不能说出来的。
韩孺子迈出脚步,杨奉留在原地,重新跪下,没有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