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一十一章 白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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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南屏从床上坐起来,静静地呼吸,觉得天还是那么黑,于是闭上眼睛适应一会,重新睁开,眯眼凝视,终于看到一片模模糊糊的影子。

  天好像也不是那么黑,他想,伸手去摸自己的长剑,那是他睡觉时也要放在手边的宝贝。

  什么也没有,他有点着急,好像突然发现手臂短了一截,摸索的动作加快,显得有些慌乱。

  长剑自动进入手里,初南屏一惊,身边就站着人,他居然早没有察觉到,如果对方是敌人,他这时已经死了。

  左手把鞘,右手握柄,初南屏心里踏实了一点,可他越来越感到奇怪,这天黑得不太正常,白茫茫、雾蒙蒙,缺少纯正黑夜该有的透彻。

  有一团颜色稍深的影子微微动了一下,初南屏下意识地想要拔剑,可他做不到,并非力气不足,而是没有出剑的自信。

  作为一名剑客,他从来不会毫无目的地乱刺,每一剑必有目的,武功高强的对手当然可以避开,可是围绕着这个目的,他才能使出完整的无情剑法,现在,他找不到目的,与其茫手忙脚乱地随便出剑,他宁愿坐着不动。

  慢慢地,他记起来了,自己正准备与龙王比武,灯光突然熄灭,他的整个世界也跟着变黑了,再睁开眼就是这个混沌的景象。

  “我去叫龙王,他刚回来。”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说。

  初南屏点点头,握剑的手稍稍放松,上半身挺得笔直,克制而礼貌,一个维持这个姿势,直到龙王的声音响起。“你终于起来了。”

  初南屏再次点头,好像这是一件自然而然的小事,“有人撒出迷药,有人掷来暗器。”

  “嗯,他们全都落网了,掷暗器的人被杀。撒迷药的人被关在这里。”

  “还有第三个人。”

  沉默了一会,龙王的声音问:“第三个人?”

  “迷药扑来的时候我屏住了呼吸,当时也还来得及拔剑格开暗器,可是第三个人出现了,他要刺向我的心口,我能感觉到,非常强烈的感觉,我以为是龙王,可马上知道那不可能。”

  初南屏还是缺了一点临敌应变的能力。他被那股杀气吸引住了,凝神以待,结果敌人使出的却是虚招,攻势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初南屏没能及时变招,结果被两名刺客得手。

  “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我会把事情查清楚。”

  “嗯。”初南屏相信龙王。

  眼前的白雾又散去一点。他能分辨龙王离去的动作,甚至能隐约看清另一团影子的轮廓。“我的眼睛怎么了?”

  “孙神医说你中了好几种毒药,其中一种对眼睛有害,恢复得可能会比较慢。”

  “也可能永远恢复不了。”

  “孙神医没这么说。”

  初南屏竟然露出一丝微笑,“没关系,我受得了。”

  铁玲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初南屏越是冷静平淡。她就越伤心,接着她忍住了,也露出笑容,忘记了他已经看不到,“你的内功也受到影响。不过孙神医说过一段时间很可能会恢复。”

  “怪不得。”初南屏恍然,“我握住剑却无法出招,而且……”

  “而且什么?”铁玲珑没听清。

  “没什么,谢谢你照顾我。”

  “那你可就谢错人了,天天照顾你的是孙神医和护军府的仆人,我今天凑巧过来看看。”

  “嗯。”初南屏的语气还是那平淡。

  “有时候你就像个女孩子。”

  “从小就有人这么说。”初南屏已经习惯别人的看法,寻思片刻,“我握剑的时候也像吗?”

  铁玲珑笑出声来,“不像,你握剑的时候……挺吓人的。”

  接着,两人都找不出话来,安静地享受沉默,铁玲珑的身影突然移动,“我得走了,待会孙神医就要来了,他能回答你所有问题。”

  初南屏点下头,像雕像一样坐着,茫然的目光令铁玲珑心痛如绞。

  “你……还会来吗?”初南屏问。

  已经走到门口的铁玲珑转过身,轻轻地嗯了一声。

  孙神医很快就到了,看到坐起来的初南屏,一点也不意外,“哟,你睡醒啦,我估摸着也差不多了。”

  “我睡了多长时间?”

  “还行,不算太长,两天两夜多一点吧,正好,今天晚上还有一场比武。”

  “谁对谁?”

  “北庭人莫林对晓月堂御众师。”孙神医好不容易从晓月堂逃离,对那里的女人尤其是荷女,仍不敢乱说。

  初南屏没有问自己的病情,孙神医走到床边,先是把脉,随后检查眼睛、舌头,又在病人身上拍了一通,足足花去半个时辰,“你可以躺下了。”

  “躺的时间太长了,我更喜欢坐着,或者下地走走。”

  “随你的便。”

  初南屏身上穿着睡衣,他不知道外衣在哪,也没有向孙神医询问,光脚踩在地上,慢慢地迈出三小步,停在那里不动,他就像第一次划船的人,满怀恐惧,不敢离岸太远。

  孙神医低头在桌上奋笔疾书,好像是在临摹传世字贴,“我重新给你开一副药方,待会让人去拿药,坚持吃,你的视力估计还能再恢复一点,能不能和从前一样呢?我说不能,可我是假神仙,不是真神仙,所以也有错的时候,你就抱着希望吧。”

  “内功呢?什么时候能恢复。”

  孙神医停止书写,抬起头,没来由地叹了口气,好像被无聊问题弄得很烦,“一到三个月吧,这个不用吃药,你的内功没有消失,只是在全力驱逐脏腑之内残存的毒素,它在救你的命。所以不要强行运功,随其自然就好。”

  “我觉有点怪。”初南屏说。

  孙神医继续在纸上纵横捭阖,“嗯,很正常,你要是眼睛全瞎了,感觉就更怪了。”

  “不是眼睛……”

  “你是说内功?那是。从前力大如牛,现在成了小老鼠,能不怪吗?习惯就好,你就当自己是不会武功的普通人,全天下人都能受得了,你也能。”

  作为病人,想跟孙神医抢话是很困难的,初南屏只好闭上嘴,又向前走出几步。本能地心生警惕,伸手向前摸索。

  孙神医终于写完药方,双手拿起,仔细鉴赏,非常满意,“行了,又从阎王手里抢来一个人,不知道等我死了。老家伙会怎么收拾我。”

  “我觉得我修炼的无情剑法全都没了。”初南屏说。

  “没就没了呗,保住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咦。你不是指责我的医术吧?跟你说,我只管驱毒治病,不管什么有情无情……”

  “神医误解了,神医救命之恩,我感激不尽,我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变了一个人。”

  “你们呐。”孙神医颇不耐烦。“都是贪心太多,活着就挺不容易了,非要练武功,练着练着就要争强夺胜,非得将别人都打败都行。结果半死不活落到我这里,弄得我手忙脚乱。尤其是你跟龙王,练的都是什么玩七八糟的玩意儿?一会走火入魔,一会觉得自己性格变了。”

  孙神医喘着粗气,莫名其妙地生出一股火,舔舔嘴唇,接着说:“告诉你,人是不会变的,冷酷无情是你,软弱不堪也是你,人人都一样,得意时猖狂,失意时自怨自艾。所以啊,你也用不着想来想去,没用,等你功力恢复,剑法也会恢复,你从前是啥样,到时还是啥样。”

  孙神医握着药方,转身出屋,好像初南屏的疑问大大地得罪了他。

  初南屏一点也不生气,三天之前他还满腔怒火,需要强大的意志才能压制下去,现在连堆小火苗都没留下。

  他继续摸索前行,接连碰到桌椅,脚步变得虚浮不稳。

  一双手臂及时伸过来,将他扶住。

  重新坐到床上,初南屏出了一层细汗,“谢谢。”

  “你这是怎么了?谢字不离口,我都有点害怕了。”铁玲珑说。

  “我八岁进入得意楼,开始跟随彭仙人学习无情剑法。”

  初南屏的回答风马牛不相及,铁玲珑一愣,坐在他身边,听他说下去。

  “第一步就是控制感情,一切感情,亲情、师徒之情,都得摒除,哥哥死了,彭仙人死了,我都感觉不到悲伤。”

  “那样更好。”铁玲珑小声说,她还记得父母双亡时自己的痛苦。

  “可那是无情剑法的反应,不是我。”初南屏的脸抽动了一下,变得有些扭曲,“我想念他们,哥哥对我很好,他曾经带我去贵园偷过桃子,彭仙人也很亲切,他是好人,只是怀着不切实际的梦想。”

  铁玲珑像打量陌生人一样看着初南屏,心里竟有一丝小小的恐惧,武功对一个人的影响如此之大吗?“你开始痛恨龙王了?”

  初南屏摇摇头,“龙王也是好人,他明明可以杀死我,却一直把我留在身边。”

  “这是龙王的爱好,他说了,要随时保持警醒。”

  “那是借口,有人找借口做坏事,龙王却要找借口做好事,我不恨他,不恨任何人,我只是……只是有点糊涂。”

  “糊涂什么?”

  “现在的我爱着你,功力恢复之后的我却要排斥你,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当哪一个。”

  铁玲珑跟他一样糊涂了,因为她竟然觉得此时的小初不如无情时的他可爱。

  两人就这么并肩坐在床边,像两个没长大的孩子,各自想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