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诸臣的神色变化,坐在御座上的朱祁钰自然尽收眼中。
甚至于,对于吏部和都察院之间隐隐的争锋,他也都看的清清楚楚。
殿试一案,所涉巨大,人人都想从中渔利,大理寺,工部,吏部,都察院,乃至于内阁,都各有所图。
除此之外,还关系到清流的地位,朝廷风气的澄清,政局的稳定。
可以说,身为天子,朱祁钰的顾虑,要比底下这些大臣们多得多。
但是不论如何,事情总归是要有个了解的。
看着底下陈镒沉重的脸色,朱祁钰叹了口气,旋即,心中便已有决断,沉吟片刻,他继续开口道。
让大多数朝臣都没有想到的是,天子撂下处置了一半的殿试没有继续说下去,反倒是先管起了吏部和都察院。
说来,这两位老大人争着抢着认错,这下子,倒算是求罚得罚了。
不过,让他们感到奇怪的是,明明王天官被罚的更轻,但是,他老人家却似乎更加愤愤不平一样,恶狠狠的瞪了陈镒一眼,随后,二人方上前道。
与此同时,一帮大佬目不斜视,但是眼中却忍不住闪过一丝异色,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接着,二人退下之后,天子也没有过多犹豫,便继续开口道。
啊这……
在场的一帮朝臣愣了愣,没想到天子竟然会这么处置,因为以前,着实是没有这种先例。
不过转念一想,他们倒也明白了过来。
这次的案子牵扯的太大了,如果天子真的从重处置,那么,整个朝堂怕是要出现真空。
但是不处置又不合适,所以,只能想这么一个折中的法子。
如此处置,既给了这些大臣们以教训,而且,也能够维持朝局的稳定,不至于让政务运转出现问题,倒算得上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只不过,不少人还是心里暗暗觉得有些遗憾就是了,毕竟,虽然可能性很小,但是,一旦这次天子真的震怒,将这些大臣都降职乃至罢免,那么,空出来的位子,可是一大批啊……
但是现在看来,怕是不可能了!
不过无论如何,这件事情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在场的一众大臣心中默默的松了口气,感觉脑子有些酸胀,今天发生的事情太过峰回路转,少不得,他们回去之后得再仔细的复盘一番。
按理来说,今天朝议商议的就是殿试舞弊一案,现在这件案子有了结果,那也该散朝了。
但是,天子却意外的又提起了另一桩事。
???
杜宁看着天子温和的脸,不由有些发愣。
这是个什么意思?
不仅是杜宁,其他的一众大臣,也感到十分惊讶。
的确,如今萧镃正式被罢官,王翺又交出了翰林院的差事,朝廷必然要尽快选出得力的大臣来执掌翰林院。
杜宁出身清流,人品名声都不错,而且资历也够,加上今天又办了这么一桩案子,理论上来说,由他来接任翰林学士,没什么问题。
但是,这仅仅只是理论上来说,天子要是不问,杜宁竞争这个位置的把握不小,可天子这么一问,就忍不住让人多想了。
天子是谁?口含天宪,言出法随的皇帝!
他老人家让杜宁调任翰林院,是天恩浩荡,何尝听过,天子之命,还有商量的?
所以说,天子是不想让杜宁接任?
底下大臣们揣测纷纷,目光同时都投向了杜宁。
此时此刻,杜宁的脸色也十分复杂。
接,还是不接?
对于他来说,翰林学士的位置,有着非凡的意义,可以说,寄托着他入仕以来的理想。
当初,他甚至一度差点被江渊拉进去,也是因为翰林学士一职。
虽然到了后来,在陈循的提醒下,他总算识破了江渊的险恶用心,但是,对于翰林学士的渴望,却没有半点减弱。
只不过,相对于江渊,杜宁还算能够持正,不会搞这种背后的手段罢了。
但是,正因如此,对他来说,这个机会,才显得更加珍贵。
天子金口既开,那么就说明,某种意义上决定权现在交到了杜宁的手中。
无论天子这么问的用意是什么,只要杜宁开口接下来,那么,现在的局势下,天子势必不好拒绝。
但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再想要图谋翰林学士这个位置,可就不容易了。
要知道,有了一个萧镃,如果短时间内,翰林学士再出问题,那朝廷的颜面,天子的颜面,可就没地儿搁了。
所以,此时此刻,杜宁的内心当中,十分挣扎。
抬头瞧了瞧自己的老师陈循,想要从他那里得到一二指点,但是,可惜的是,陈循站在原地,便如泥塑木雕一般,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于是,纠结了片刻,杜宁轻轻叹了口气,上前道。
说到底,杜宁也不是犹豫不决之人,下了决心之后,态度就变得坚定起来。
一开口,甩出的理由就是实打实的,很明显一听就是真的推辞,而不是那种假意辞让。
虽然不少人已有预料,但是,对于杜宁如此坚决的态度,朝堂上还是引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
不过,对于杜宁来说,这番话说完之后,他不仅没有想象当中的那种惋惜不舍,反而像是丢掉了什么包袱一样,隐隐感觉到有些轻松。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杜宁总有一种感觉,自己这话说完之后,天子望着他的神色,都多了几分赞许。
停了片刻,天子的目光往下扫了扫,似乎有些犹豫,道。
这一回再问,显然和刚刚不同。
如果说刚刚带有几分试探,那么这回,明显是带着一股的味道。
整饬军屯是近期以来朝廷的大政,为了这件事情,天子付出了无数的心血,甚至派出了金濂和于谦两个六部尚书级别的大臣,一南一北直接到地方主持,可见天子有多么看重此事。
这个时候,让杜宁前去协助金濂,至少证明,在天子心中,杜宁已经是可以重用的大臣。
但凡是有点眼色的人,这个时候都不会再做他想。
杜宁又不傻,自然知道,现在该怎么表态。
看着杜宁信誓旦旦的模样,天子倒是没有继续多言,而是道。
话虽问的是群臣,但是,有意无意的,天子的目光却落在了陈循的身上。
见此状况,底下王天官撇了撇嘴,不过,到底什么都没有说。
与此同时,陈循眉头微皱,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没过片刻,他便出言道。
天子的声音平静,开口发问。
在群臣注视当中,陈循不急不缓的道。
听到这个名字,不少最近从地方提拔上来的大臣都有些陌生。
但是,早几年入朝的大臣,却不由眯了眯眼睛。
这位仪铭大人,的确曾经当过侍读学士,但是,他身上更为闪亮的一层履历,其实是他曾任郕王府的长史!
天子用人,向来不会任人唯亲,所以,郕王府的属官,基本上都被打发到了科道乃至是地方磨练。
仪铭虽是王府长史,但是,也没有被过分优待,最初仅仅被外放为了凤翔知府。
但是,毕竟是从龙之臣,简在圣心,短短一年多的工夫,他就被拔擢为甘肃巡抚,虽然说在官衔上还是压了压,只给了正四品的右佥都御史,可手里的权力是实打实的。
如今,距离他调任甘肃巡抚的时间,也还不到一年,就被陈循举荐,调任翰林学士。
这个升迁速度……
啧啧,一帮知道内情的大臣砸了咂嘴,也只能说,这位仪大人的运气实在是好。
仪铭?
朱祁钰的眸光闪了闪,陈循说的比较含糊,但是,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当初,朱祁钰之所以调仪铭去甘肃,最大的原因,就是得知了任礼在甘肃犯下的一系列罪行。
所以仪铭过去,实质上是为了调查任礼一案,搜集证据。
金濂到了甘肃之后,之所以能够这么顺利,和仪铭提前做的准备工作充分,有分不开的关系。
只不过,后来在上奏的时候,金濂把此事呈了上来,却被朱祁钰压了下去,没有将他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展示在朝堂上。
但是这一点,朝中不少重臣是清楚的。
当然,之所以朱祁钰会这么做,也并不是故意要压仪铭的功劳,而是以他的地位,有些事情不好担。
任礼的事情没什么,但是,仪铭在甘肃除了调查任礼一案,还搜集了不少勋贵之家侵占军屯的证据,其中最详实的,也是朱祁钰亲自交代给他的,就是阳武侯府。
别的勋贵之家也就算了,可阳武侯府,是常德长公主的夫家,碍
着长公主的面子,朱祁钰对于他们,总是要宽纵几分的。
所以这桩事情,能不让他们知道是谁办的最好,免得麻烦……
话说回来,任礼一案既然已经告一段落,仪铭的任务也的确完成的差不多了,外出历练了两年多,也差不多该召他回京了。
轻轻点了点头,朱祁钰循例对着王天官问了一句。
这种状况下,天子明显需要吏部来背书。
所以,王文自然不会多说什么,拱手道。
翰林学士说重也重,但是说轻也轻,若没有清流的光环加成,其实也就是个五品官员而已,只是通常由礼部侍郎兼领,所以勉强算是三品。
有了陈循这个六部尚书,清流领袖亲自举荐,吏部也点了头,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何况,知道仪铭来历的人,都清楚他升迁的真正原因,自然也不会有人来触这个霉头。
于是,天子点了点头,道。
话到此处,天子似乎有些犹豫,目光在陈循的身上定了定,带着几分莫名的意味,但是到了最后,声音却依旧平稳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