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之后的第三天,陆林北一大早从陆叶舟那里接到通知,要他独自去应急司报到。
陈慢迟根本不想跟去,宁愿到小店里坐着。
应急司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陆林北顺利通过一楼安检,进入电梯之后,被送到六楼。
六楼是应急司的“圣地”,司长办公室位于这一层,陆林北一出电梯就看到枚千重正与一名女接待员开心地聊天,一看到有人进来,接待员立刻收起笑容,假装看显示器。
枚千重向陆林北挥手,“开车来的?”
“是。”
“好,待会可能会用到。”
枚千重没说任务是什么,将陆林北叫过来参加聊天,接待员很快又变得欢快起来,谈论内容全是城里好玩的新鲜事,陆林北几乎插不进话。
等候将近一个小时,电梯再次打开,司长枚咏歌大步走向自己的办公室,神情冰冷,对一切视而不见。
枚千重目送枚咏歌进入办公室,继续与接待员调情。
又等了十多分钟,接待员想必是得到命令,向两名调查员说:“你们可以进去了。”
“什么时候一块吃个饭吧,咱们很有共同语言。”枚千重笑道。
接待员显然了解枚千重的为人,撇嘴道:“真想请我吃饭,你现在就能定下时间,一说‘什么时候’就是没诚意,去去,别再来烦我。”
枚千重大笑着走开,果然没想真的请客。
司长办分室分内外两间,外间稍小一些,摆放两张办公桌,显然是秘书的位置,桌面上东西还在,人却没来,里间十分宽敞,办公桌比外面两张加在一起还要大些,斜对面摆着三张沙发和酒柜,柜里琳琅满目,几杯酒已经开瓶,被喝掉一些。
枚咏歌坐在桌后,头微微仰起,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用十分冷静地声音说:“我可以收拾东西了?”
“当然。”枚千重微笑道,目光扫来扫去,似乎对那些酒更感兴趣。
陆林北明白任务的内容了,他与枚千重监督枚咏歌收拾个人物品,见证司长的退位。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这间办公室。
枚咏歌没有立刻动手,垂下目光沉思片刻,胸中有话不吐不快,“枚利涛当不了司长。”
枚千重嗯了一声,不想多说一个字。
枚咏歌没有抬起目光,整个说话过程中都在盯着桌面的一处空白,像是在自言自语,“因为他根本不理解司长这个位置是做什么的,他永远也改不掉调查员的思维模式,以为情报就是一切,可是对应急司来说,最重要的是情报吗?不,情报只是一件件商品,对于司长来说,最核心的职责是将商品推销出去。”
枚千重走到酒柜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品了一口,觉得不错,转身向陆林北举杯示意,陆林北摇摇头。
枚咏歌继续道:“应急司有八十多名正式调查员、二十几名分析员,外围情报员无数,每天上交的报告少则四五十份,多则三百多份,经过分析员的筛选,平均每天有二十份左右送到司长办公桌上,其中一多半只是简报。司长看过之后,挑选其中的三四份送到总局,最多不能超过十份。听上去不多,可是还有信息司,还有总局直属的部门,局长桌上的情报,各方加在一起也从来不会超过十份,其它情报全送到档案处封存,可能永远不会再被读到。”
枚千重已经喝光半杯酒,又换一瓶,边倒酒边向陆林北翻白眼,表示不耐烦。
枚咏歌看不到他的神情,大概也不在意,“十份情报,听上去仍然不多,可是你们知道总局大局长每天用来阅读情报的时间是多长?不到十分钟,通常是他刚到办公室的时候,秘书会做一次简报,他从中挑选两三份详细听一遍,只有在极其特殊的情况,才会亲自查阅。大局长如何判断情报的价值?非常简单,情报经过层层筛选,用不着他再衡量一遍,所以他只看是谁送来的。老司长在位的时候,他选送的情报总会得到重视,因为他与大局长的关系非同一般,年轻时曾经共同奋斗过。”
枚咏歌终于开始动手收拾抽屉里的东西,陆林北站在他对面,枚千重继续品酒,但是目光一刻也不离开司长。
枚咏歌轻轻地笑了一声,“我与大局长的关系没那么亲近,但是也曾合作多次,他家里的聚会,我总能得到邀请,我选送的情报,大局长至少会多问两句,觉得重要,会亲自查阅。所以司长的核心职责是什么?与总局搞好关系。大局长的职责是什么?与政务部和联委会搞好关系。这就是为什么他只有十分钟时间听取简报,为什么老司长隐居多年,却不影响应急司的地位。”
枚咏歌留在办公室里的个人物品不是很多,在桌上摆了一排,他终于抬起目光,示意两名调查员看一眼,然后开始往纸箱里装。
“枚利涛是一名优秀的调查员,也是一位很好的副司长,主管业务完全没问题,但他做不了司长,他离开这个圈子太久,在总局几乎没有人脉,他的野心太大,先后绕过总局与政务部,这在任何一个机构里都是最大的忌讳。”
枚咏歌装箱完毕,捧在手里,又一次看向两名调查员,“等枚利涛搞砸一切的时候,希望你们记起我今天的话:应急司和枚家,都会毁在他手里。”
枚千重放下杯子,笑道:“三叔可能不适合搞关系,就像你不适合搞业务,大家各有所长各有所短,慢慢学吧。枚司长回农场之后也要申请去学校吧?回炉一下,对你大有好处。”
枚咏歌昂首挺胸,迈步绕过办公桌,向门口走去。
枚千重向陆林北道:“你开车,咱们送枚司长去机场。”
去往机场的路上,枚咏歌再没有开口,在登机处,才向两名调查员道:“我想说一句,这是我与枚利涛之间的斗争,愿赌服输。我对两位绝无恶意,将你们牵扯进来,很抱歉。”
枚咏歌居然会道歉,而且伸出一只手,陆林北与枚千重都很意外。
陆林北没说什么,握一下伸来的手,枚千重拒绝和解,微笑道:“我们有当棋子的觉悟,接下要看枚司长有没有出局的觉悟。”
枚咏歌捧着纸箱走开,在两名调查员的目光护送下,加入登机的队伍。
回城的路上,枚千重问:“你觉得他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吗?”
“难说,我觉得不会。”
“你认可他说的那些话吗?说三叔不适合当司长。”
“难说。”
“哈哈,到你这里,什么都是‘难说’。”
“因为我不了解上层的工作方式,所以无从判断他所说的话是对是错。”
“我有一点了解,枚咏歌说得倒是没错,总局和政务部真的就是这样,应急司和信息司送上去的情报,百分之九十以上根本没人看。”
“那搜集情报的意义在哪呢?”
“意义就在于数量,应急司每个月、每年度的总情报量,一定不能少于信息司,少一点可以,但是不能超过百分之五。还在于事后推责,真要是出了大事,只要应急司有这方面的情报,哪怕只有几行字,也不必担负主要责任。至于真正有价值的情报,必须让三叔看到,三叔必须想办法将它们送到司长、局长桌上。幸运的是,三叔还算将咱们当回事。”
枚千重靠在座椅上,望着窗外飞驰的风景,“可上头将三叔当回事吗?我不知道,甚至三叔能不能当上司长,都是未知之数,我听到的消息说,总局宁可让司长之位暂时空缺,也不想让三叔上位。唉,三叔是名好间谍,可他能当一名好政客吗?”
枚千重回答不了的疑惑,陆林北更回答不了。
“三叔为什么一直不见我?”陆林北忍不住问道,这件事在他心里存在已久。
枚千重扭过头来,“你不知道原因?”
“我不知道。”
“可能不该由我告诉你……无所谓了,是因为陈慢迟。”
“三叔仍觉得她有问题?”陆林北十分吃惊。
“倒也不是,可三叔是老派人物,说过的话、传授过的知识,他本人全都严格遵守。陈慢迟是什么人?大王星军方的外围情报员,因为极其偶然的原因——主要是你造成的——转投咱们应急司,如果你是三叔,你会毫无保留地接受她?”
“可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这就是当局者迷,老北,你是当局者,而且已经被迷得晕晕乎乎。放心,没人责怪你,调查员也是人,理当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只是不能将太多生活带到工作里。老北,你没做错什么,三叔也没有,他只是按照规则,必须将任何可疑人物隔绝,这种事情无需证据,常规操作而已。我以为你早就明白这一点。”
陆林北沉默不语,他的确应该明白,可是就是像枚千重所说,他是当局者迷。
“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隔绝期或长或短,一年怎么也够了,到时候陈慢迟可以做一名正常的调查员。”
调查员之间最好不要产生感情,这也是“常规操作”。
“她并不喜欢这份工作,我会劝她辞职。”
枚千重点点头,“也是一个办法,原本让她入职,只是为了让她显得‘重要’,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别怨三叔,他那个位置容不得一点马虎。”
“当然不会,是我自己反应太慢。”
枚千重长叹一声,“真羡慕你。”
“羡慕我?”
“是啊,至少问题可以轻松解决,像你说的,陈慢迟不喜欢当间谍。我的问题就比较麻烦喽。”
“你的问题……你是说关竹前?”
枚千重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我俩都喜欢这一行,谁也不会退出,所以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吧。”
虽然早料到枚千重会成功,陆林北还是有点意外,“希望翟王星与大王星的合作能够顺利。”
“是啊,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如此。就差赵帝典,抓到他,双方的合作会更加稳固,三叔也能站稳脚跟。你现在还不能去见三叔,但是可以回到小组里了,让咱们一块去揪出这个古怪家伙,就算三叔在上头一个人也不认识,这条情报也足以送到任何一位大人物的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