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红裳穿一条奇怪的紧身长裙,亮灰色,随着她的走动与周围光线变化,身上波光粼粼,胸前绣着的一条鱼婉转游动,栩栩如生,仿佛即将一跃而出。
这样一条裙子,即使参加公开活动,也略显夸张,她却穿在身上来见普通客人。
陆林北猜测,如此一来,客人就不会注意到这位女明星略微走样的身材与容貌。
事实上,她依然艳丽无双,比巅峰时期没差多少,一进屋,她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挂在墙上的那些图像,抛开身边的同伴,走到男客人身边,微笑道:“这是我十七岁时的照片,很少有人注意到。”
“我也是凑巧看到。”陆林北回道,斜眼瞥见枚忘真与程投世走到另一头说话,于是知道自己得留下陪伴茹红裳。
“哈哈,青涩的年轻人,还没学会如何讨好女人,真是可爱。十七岁时你在做什么?”
“读书,中学。”陆林北如实回道,鼻子里灌入股股浓香,比陈慢迟的算命店还要醇厚,他甚至觉得呼气时会遇到明显的阻力。
“我在流浪。”茹红裳略带得意地说,剧照里的她,多以冷艳高贵示人,现实中却要随和得多,“穿过繁华,拥抱荒凉。有一次,我们用光了电池,没有灯光,被迫放弃当代的一切娱乐与保护,大家团团围坐在一起,两三人共同裹着一张毯子,抬头仰望星空,那种感觉,毕生难忘。”
“没人生火吗?”陆林北问。
茹红裳扭过头,第一次仔细打量这名男客人,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笑容里虽然只有一丝光芒,却足以压制身上的水裙,“你关注的事情总是这么奇怪吗?”
陆林北脸色微红,“抱歉,我只是……在想象当时的场景。”
“有趣,你能想象这张照片的场景吗?”
照片的背景是一片灰黄色的荒漠,远处是高山,照片的主人穿着绣花长裙,赤足踩地,长发随风飘扬,眯起双眼,脸上有晒伤的痕迹,洋溢着有点古怪的笑容,好像身心极为放松,即将投入野风的怀抱,在空中飘浮。
“想到什么了?”茹红裳又一次问道,现在的她与当年在神情上判若两人。
陆林北盯着照片看了一会,“我想到……给你拍照的那个人,我不知该如何形容。”
茹红裳没有笑,也没有反驳,伸手将相框从墙上摘下来,抽出里面的照片,翻转之后给客人看,她自己捏在手里,明显不想让别人的手指触碰。
照片背面手写几行字,头两行稍大一些,歪歪斜斜,颇为随意:
是谁的忧伤,
吹到我的脸上。
下面两行字迹稍小一号:
速来领取,
别再躲藏。
最后是一个极为潦草的署名,陆林北认不出来。
“这是……诗吗?”陆林北不太确定地问。
茹红裳左手握成拳头,压在嘴上,堵住即将喷薄而出的笑声,也可能是她设计好的动作,让自己的笑容更具魅力,“像你这么可爱的年轻人,一定没恋爱过。”
陆林北脸更红了,微笑道:“抱歉,我实在不懂这些。”
茹红裳将照片放好,挂回原处,小心调整几下,“如果需要‘懂’的话,诗就不再是诗了。”
陆林北觉得自己笨拙得像是笼子里的动物,面对人类的种种行为,完全不能理解。
“陆林北。”另一头的枚忘真将他解救出来。
陆林北向茹红裳歉意地点下头,快步走过去。
这边的谈话也将结束,陆林北被叫过来,是要增加一名证人,程投世显然不太放心将重要的话单独交待给一名女调查员。
“回去告诉枚利涛。”程投世不知为何将目光停在陆林北的脸上,“让他不要胡乱猜疑,形势目前没有任何变化,联委会的确向星联做出一些让步,记住,是星联,不是大王星,但是总体格局没变。战争?怎么可能会有战争?翟王星随时可以关闭所有太空站,断绝与外星的一切联系,大王星留下一艘飞船,能掀起多大风浪?当初请枚利涛出山,不是让他多管闲事,尽快找出导弹与垃圾岛事件的幕后元凶,给联委会和星联一个交待,是他唯一的职责。转告枚利涛,部长对现在的进展不太满意。记住没有?”
“记住了。”陆林北回道,枚忘真没吱声。
“还有,我不喜欢这种联系方式,下次枚利涛再派人来,我希望带来的是答案,而不是疑问。”
“明白。”仍是陆林北回答。
程投世甚至没有宣告交谈结束,径直走向茹红裳,步履变得轻松,整个人由冬入春,即便是背影也显露出热情与喜悦。
“看来咱们可以走了。”枚忘真小声说。
茹红裳似乎站立不稳,程投世加快脚步,及时扶住佳人。
上车驶出大门之后,陆林北疑惑地问:“咱们走的时候,她在哭吗?”
枚忘真笑道:“普通人叫哭,人家是感时伤怀,心事敏感到能察觉时光的每一秒流逝。”
“你很了解她?”
“哈,这是她接受采访时亲口说过的话,我正好看过。你知道吗?她在成名之前,名字更怪,叫红伤,伤口的伤,公司给她改成现在的名字。”
“她完全不像间谍。”
“别说得这么肯定,绝大部分外围间谍都不像,这是他们最好的掩饰。当然,要说这位是间谍,我也不太相信。对了,程投世进来之前,你说她的照片像什么?”
“哦,我想说它跟墙上别的照片都不像。”陆林北已经改变主意,不愿透露当时的真实想法。
“当然,十七岁和……谁知道她现在多少岁,能比吗?”
两人直接回到外交公寓向三叔汇报。
三叔又找到两名帮手,本人正在睡觉,一名帮手早已得到提醒,一见到枚忘真与陆林北,就将两人带入三叔的卧室。
卧室是外交公寓的标准单人间,亮着一盏小灯,听到开门的声音,三叔翻身而起,坐在床边,拿起床头桌上的一杯水喝了一大口,“说说吧。”
枚忘真将程投世的话大致复述一遍,然后分析道:“程投世色厉而内荏,政务部和联委会的状况很可能与他的保证正好相反,已经快要招架不住大王星的压力,部长迫切要求查出结果,无非是为了在谈判中增加一点筹码。”
“嗯。”三叔不置可否。
枚忘真在路上一直没讨论过此事,这时向陆林北道:“你也说说吧。”
三叔也看过来。
陆林北想了一会,“我的判断和枚忘真一样。”
三叔揉揉脸,也想一会,“不久前,警方又抓捕一些人,全是引擎组织的成员,他们已经招供,对导弹事件负责,他们以一家地空飞船公司为掩护,在正常生产的间隙,造出重要零件,然后分批采购其它零件,偷偷运到垃圾岛上。导弹没有彻底组装完工,其中两枚没装爆炸部,另外三枚的威力也不大,它们都是被大王星飞船击落的。”
“大王星果然对飞船动了手脚。”枚忘真看了陆林北一眼,他很早以前就谈论过这种可能。
“所以,悬在咱们头顶上的,不是货运飞船,而是一艘人类历史上最庞大的战舰。”三叔又揉揉脸,声音毫无变化。
“垃圾岛事件呢?也是引擎组织策划出来的?”枚忘真问。
三叔摇摇头,“是岛上的一些居民,他们与任何极端组织都没有联系。”
“他们有这样的本事?”枚忘真偶尔会上岛游玩,对岛民深有了解。
“这是一项叫做‘磁性排序’的技术,诞生已有上百年,它利用电子废物中残存的少量电力,制造单一维度的排列,具体意思我不太懂,总之最初目的是要将垃圾堆得极高而不会轻易倒塌。不知是谁改进了技术,岛民不承认有关键人物,按他们的说法,这是集体的智慧,目的是在垃圾堆中挖出足够坚固的住处。”
“还有制造小孩子的玩具。”枚忘真补充道。
“两件事导致垃圾岛事件发生,一是警察的大规模搜查,传言说市政府要将岛上的垃圾清理干净,居民一律迁走,二是未来之鞭的确留下一颗爆炸装置,没等警方到场,也没等到引爆,它先被岛民发现,然后被拆成零件。”
“哈,岛民将它当成了垃圾?未来之鞭低估了这些人对岛内的了解。”
“也低估了他们的动手能力。”三叔眼珠晃动半圈,像是翻了个白眼,不知是对哪一方表示不屑,“对岛民来说,装置里最有价值的部件不是爆炸物,而是芯片与电池,于是他们打算造一台‘垃圾超人’,用来对抗警方。”
“想出这个主意的人真是个天才。”枚忘真插口道。
“可‘天才’没料到的是,垃圾还没长出人的形状就已坍塌,变成一只多足怪兽。”
“为什么非得是人形呢?”陆林北第一次插话,“如果是要当作武器,人形并不具有任何优势,还不如一开始就做成多足形状。”
“因为他们不是军事专家,以为高大的‘垃圾超人’更有威慑力。”三叔道。
“那个‘天才’呢?抓到了?”枚忘真更关心这件事。
“不是一个,是一群,八名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都被关押着呢。”
“农星文有意隐藏的计划,居然被几个无知岛民给破坏了?”枚忘真已经认准赵松亭就是农星文,笑出声来,“我真希望看到他现在的表情。”
“一切都已查个水落石出,部长应该满意了。”陆林北说。
“没用,政务部和联委会不相信这样的巧合,因为他们认为大王星和星联不会相信。”
“他们以为自己是间谍?三叔相信吗?”枚忘真问。
“我相信警方调查出来的事实与结论,但我不相信巧合。”
枚忘真微微一愣,然后道:“未来之鞭、引擎和岛民都得到同一个人或者同一伙人的帮助。”
“枚忘真,你的下一个任务就是查出幕后之人,你可以自选五名组员。”
枚忘真看向陆林北,三叔道:“他不行,我另有安排。”事实上,他决定先安排陆林北,“你可以去休息了,明天下午你去见一个人,具体情况明天早晨再说。”
陆林北告退,没去睡觉,而是到楼外透口气,顺便与陈慢迟联系。
查无此人。
体内芯片很快给出回应,不是未接通,不是占线,而是查无此人。
茹红裳十七岁时的照片,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