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姿,对于成熟的少主而言,其实是一门很深的学问。
太过端正就显得古板,完全靠在椅背上又略显倦怠,只坐椅子前半端会显得拘谨,坐满整张椅子又太随意;
当双腿叉开时,双手扶膝略带莽气,抱着胳膊又显得不太自信。
总之,在不同的场合,坐姿其实非常难以拿捏。
吴妄此刻的坐姿就是精心设计过的。
他坐于会场正中,两条腿叠在面前的长案上,再拿出一把小锉刀,开始细细地打磨自己的指甲。
甚至还淡定地吸纳起了项链中的神力。
落地之后,吴妄没有说半个字、没有多一句话,已是将一个轻狂张扬、年少得志的刑罚殿殿主,演绎得淋漓尽致。
尤其是,吴妄身旁的座位端坐的女子,已被人反复确定,就是玄女宗的天衍圣女。
周围众修士提前积累火气;
不少年轻人已开始‘生气’!
——吴妄整场算计的一部分罢了。
吴妄右手边,天衍玄女宗天衍圣女泠小岚戴着面纱静静端坐,大长老还特意坐在了泠小岚右侧。
他左手边则是三位仁皇阁超凡境高手,离他最近的自是霄剑道人。
略等了一阵,霄剑道人淡定的嗓音传遍各处:
“各家宗主可到了?”
破日魔宗一侧立刻跳出了数道人影。
走在最前方的男人身形魁梧、面容冷厉,浑身上下散发着浓烈的威压,两鬓白发让他面容又略显沧桑。
这位就是乐瑶的父亲,季默的岳父。
此人走到场中,对吴妄和仁皇阁诸位高手抱拳行礼,朗声道:
“破日魔宗乐田湃!见过无妄殿主,在此问候诸位道友!”
吴妄宛若未闻,霄剑道人起身拱手还礼,与这位第六魔宗的宗主寒暄了几句。
接下来,就是按吴妄计划中的那般,霄剑道人全程代替吴妄开口,与今日生死擂的双方接洽,做个‘主持人’。
吴妄和霄剑道人此刻要做的,就是一个字——拖。
让这场生死擂台持续尽量长的时间,尽可能吸引更多十凶殿之人来此。
待天火门门主带着十多位宗主、掌门向前见礼,与霄剑道人寒暄结束,双方便开始剑拔弩张。
两侧各有数千修士起身,大眼瞪小眼、小眼瞪绿豆。
外围各处、天上地下看热闹的修士,此刻也都紧张了起来;仙识、灵识开到最大,生怕错过什么细节。
爱看热闹,百族之天性矣。
破日宗宗主乐田湃双手抱拳,朗声道:
“今日有这般多道友在此,更有仁皇阁无妄殿主做见证!
我破日魔宗与天火门以及一干仙宗,摆下生死擂台!前恨后怨,一并清了!”
天火门门主,一位白发苍苍、鹤发童颜的老人站了出来,提着长剑高声呼喊:
“今日了清旧账,今后行同陌路!”
“好!”
霄剑道人大喝一声,无匹剑意直冲九霄!
他道:“各家既已决心今日了断恩怨,我仁皇阁与各位道友同作见证!你们当如何进行?”
乐田湃深吸一口气,身形一闪出现在数十丈外,目光直视天火门门主,冷然道:
“道友,你我当先斗过一场!”
“贫道正有此意!”
天火门门主向前踏出半步,竟施展出了缩地成寸的本领,显露出不凡的乾坤道造诣。
“哼!”
乐田湃大袖一甩,背后升腾起森森血气;
天火门门主长剑长鸣,背后浮现出层层相仙光!
两人相对而立,彼此目中燃起怒火,方圆数百里天地骤然剧变,无边灵气被两位高手的气机引动,一场大战眼看就要爆发!
正此时!
“嗯?”
略带塞涩的鼻音突然响起,随之,那充满了疑惑的嗓音,强势插入两股气息!
“等会儿,你们这就要开打了?”
两位宗主门主气势瞬间被破,两面对峙的众修士齐齐皱眉。
正期待一场大战的众修士,有些恼怒地看向了说话之人——仁皇阁刑罚殿那个代殿主,那个因玩过了穷奇而被仁皇阁阁主重用的年轻男人。
吴妄。
顺带一提,这还是离着天衍圣女最近的男人。
吴妄两条腿也不从长案拿下来,只是瞪着霄剑道人,问道:“生死大擂,两家的掌舵人上来就战?”
霄剑道人双手并在大腿外侧,正色道:“回殿主,按照惯例来说,确实是这样的。”
“那喊咱们来做什么的?看他们打的精不精彩,给他们喊好吗?”
吴妄皱眉道:
“二话不说直接开打,这所谓的生死擂台,不就是给门派内斗找个合理的由头吗?
陛下早有旨意,阁主三令五申,人域如今需积蓄实力,而不是内斗互争!
怎么,这些宗门想造反吗?
霄剑道兄,你这怎么搞的!就任由他们这么开战?”
“这个……”
霄剑道人突然没了剑修傲骨,露出几分充满了俗气的笑容,快声道:
“这怪我、怪我,没提前跟殿主您说清楚。
人域的生死擂,就是两家宗门积怨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光明正大正面较量,斗一场法、平一件事,直到将各自的仇怨系数清掉。
斗法时死伤不论,产生的死伤不可算作仇怨。”
“这合理吗?”
吴妄两条腿终于收回到了桌子下,慢悠悠地站起身来,看向了一旁泠小岚,问:“仙子你说,这合理吗?”
场内场外道道目光汇聚而来,泠小岚却恍若为觉,只对吴妄露出几分微笑。
泠小岚道:“我觉得,并不合理。”
“对吧,你看。”
吴妄正色道:“泠仙子都觉得这不合理!”
乐田湃与那天火门门主同时要开口言说,霄剑道人却是抢先一句:“可是殿主,人域自古都是这么做的。”
“自古而来的规矩,就一定是对的吗?”
吴妄感慨道:
“人域现如今,日子是比以前要好些了!
但咱们人域的超凡境高手并不宽裕,若是内斗耗损几位,那是真的要伤筋动骨。
这不是让天宫诸神偷着乐?”
“无妄殿主!”
乐田湃抱拳拱手,朗声道:
“若非我们两家已到了必须生死相搏的地步,也不会开这生死擂台!
擂台之上,自论生死,往后无怨,道承相传!
这规矩,本座觉得,不能变!”
天火门门主也道:“今日是让两家的高手搏杀,保全两家的后辈,减少不必要死伤,已是维护人域战力的上上策。”
吴妄笑道:“上上策?我看未必吧。”
此言一出,场内场外众老者尽是面露不喜。
魔道修士大多觉得没什么,觉得这年轻殿主行事还挺对他们胃口。
但在此地大部分仙道修士的眼中,这个无妄殿主仗着聪明才智、此前功绩,已有些目中无人。
此时此刻于此地,仅有在路上听过吴妄与霄剑道人‘对台本’的泠小岚、大长老,以及仁皇阁另两位超凡知晓,吴妄到底想做什么。
霄剑道人忙道:“殿主,您可不能这般说,人域的老规矩都有可取之处。”
“我看这生死擂台的规矩就很是一般。”
“殿主,您这么说,容易让人域各位高人不喜。”
“就算不喜,那我也说了,”吴妄淡然道,“咱们人域上下,就这么受不得批评吗?老规矩也要求新意,一成不变固步自封,不过是取死之道。”
此言一出,场内场外不少修士,已是对吴妄怒目而视。
有名天仙境老者喊道:“那你这个小殿主就拿出个更高明的主意啊!”
“混账!”
大长老长身而起,滚滚血煞铺天盖地压向那场地边缘的老者,骂道:“尔敢出言不逊,定要你知晓厉害!”
那老者冷哼一声,挺胸抬头、后退半步。
服了!
就这么硬气!
霄剑道人沉吟几声,对吴妄拱拱手,问道:“殿主,那您觉得,这事该怎么办?”
“别急,待我与两位前辈商量几句。”
吴妄绕过长案,看着前面站着的两位高手,缓声道:
“两位前辈,你们这般直接斗法,门主带头分个生死,那两家仇恨能化解吗?就算一时风平浪静,后面不还是你死我活?”
乐田湃冷声道:“无妄殿主是什么意思?莫非今日我们摆下这生死擂台,就不能继续办下去了?”
天火门门主叹道:
“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岂是一两句话能说清?
无妄殿主年轻气盛,正是觉得世上无难事的年岁。但人域辉煌这般漫长的岁月,若有其他解决之道,又岂会选择生死相搏?
更何况,这破日魔宗目中无人,太过奸诈!”
乐田湃不甘示弱,喝道:“明明是你天火门一直在贼喊捉贼!”
天火门门主老大爷气坏了,举着长剑骂道:“你、你不当人子!”
“骂人都翻来覆去只会一句不当人子,你给本座听好了!”
乐田湃冷冷一笑,朗声道:
“你这老不修,为老不尊、红口白牙,包庇弟子、狼狈为奸,还试图颠倒是非、混淆黑白,血口喷人、不知廉耻!
你身为人域名宿,不思团结门内,培养人才,为人域安稳贡献自身之力,反倒是画地贪矿、杀人夺宝、巧取豪夺!
七千二百年前,你们不小心欺负到了本宗弟子的头上,本座两位师侄就被你们阴谋陷害、含冤受辱而亡!
其后更是变本加厉,害我门人,坏我门声誉,惹怒我破日宗上上下下!
可惜,与你们数次对峙,都被仁皇阁拦下!
本座本不想与你们继续这些是非恩怨,你们却又找上门来,在本座嫁闺女之日出言讥讽、虚词诡说、蛮横无理、欺人太甚!
今日生死擂前,本座当你这仙道名宿必有高论,没想到却说出如此粗鄙之语!”
天火门门主蹬蹬蹬后退数步,老脸时红时白,目中满是怒火。
“你!你!”
乐田湃向前半步,冷然道:
“怎么?哑口无言?无言以对?还是被本座戳中软肋,心慌意乱、无法反驳?
天火门上梁不正,下梁怎能不歪!
你这老不修,当真枉活如此年岁,为人域寸功未立,只知狺狺狂吠!
本座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那天火门门主面色涨红,低头喷出大口鲜血,提剑就要向前挥砍。
还好霄剑道人及时甩出一道无匹剑气冲天而起,将这两位人域高手暂且隔开。
吴妄看向那乐田湃,嘴角忍不住微微抽搐。
这个魔宗宗主,什么文化水平?
天火门主老大爷跳脚大骂:“今日这生死擂我天火门接定了!仁皇阁不必多劝!老夫与他们不死不休!”
“好!”
吴妄高呼一声,直接将话题主导权夺了回来,目光复杂地看了眼乐田湃。
“今日你们这生死擂台,看来本殿主是拦不住了。
看你们这般冲劲,本殿主也不想拦了!
但本殿主今天来此地,就是要给生死擂台立新规、树新风!”
乐田湃皱眉道:“此话何解?”
“其实也简单。”
吴妄走回长案,坐在了长案之后,慢条斯理地说道:
“既然是要平恩怨,那便就事论事,不要情绪化,也不要牵连无辜之人。
用情绪夹裹宗门上下,是人域高手该干的事吗?
你们两家现在、立刻,各自将彼此恩怨整理下来,把你们觉得委屈之事,都写成诉状!
每个事件,以当年参与者、见证者、被波及者还在人世为准,将其前因后果系数写下来,与你们能提供的物证,统统上交我刑罚殿。
再由刑罚殿审核,确定此次事件需要进行恩怨平复。
如果确定了,此事需要打一场才能解决,自会准许此事件的相关人等参加生死擂台,生死不论,打完后,恩怨一笔勾销。
仁皇阁居中审核,由各位人域英豪做见证。
你们觉得,这般如何?”
天火门门主皱眉道:“诉状?”
早已得了女婿季默提醒的乐田湃,此刻故作沉思状,又道:“仔细思量,无妄殿主这话,倒是意外的有些在理。”
霄剑道人又站了出来,朗声道:
“我们殿主给出的这套解决之法,就是将生死擂台的规则更为细化,继承老规矩、确立新规矩。
两家恩怨由来已久,非一件事、一次冲突就积累了这么深的仇恨。
既然如此,大家可以将每件事写下来,允许两边各执一词,拿出来说一说、论一论,然后再决定能否以命相搏、是否以命相搏。
如此,既公平公正,又能减少内耗,何不为之?”
霄剑道人的话音落下,双方修士都安静了下去。
场内场外的众修也是各自思索,不多时便纷纷点头,看吴妄的目光也变得有些不同。
吴妄对此倒是毫无感觉。
他抬手示意,两边各有十多位仁皇阁文吏向前,负责整理两边诉状。
片刻后,本要搏杀几场的双方高手,各自回了各自地界;他们招来一群长老执事、门人弟子,围在一起开始写写画画。
吴妄两条腿再次叠于长案。
接下来,双方会越吵越凶,造成一幅不死不休的假象。
但只要他们把话说开,将那些始作俑者找出来,让那些事件的原本参与者站出来搏杀一场,仇怨自可化解半数。
矛盾越说越透,真理越辩越明。
让两个上头的势力脱离情绪夹裹,其实是解决这类问题的最有效手段。
此外,还能吸引十凶殿来此地煽风点火,钓几条鱼碰碰运气;
若这次宗门争斗处理的妥当,还可给今后的宗门冲突做个样板。
‘用得着弃车保帅、舍小护大?’
吴妄双手揣在袖中,像是闭目小憩,实则已是开始暗中用袖中的水晶球,查看远近修士的神魂状况。
不多时,吴妄嘴角扯了个笑容,但这微笑迅速隐去。
十凶殿还真来了不少人,但好像没有大鱼。
……
千里外,那片山林的阴暗处。
几名盘坐的男女同时抬头,他们神情相似、表情同步;只是看了一眼,就各自闭目打坐,内视自身。
他们的小腹内,各有一颗旋转的血红色宝珠。
大荒西南域,穷奇洞府中,那个中年男人冷笑了声。
诉状?
果然是小孩才玩的把戏。
“无妄子,这次你拿什么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