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运河畔,风吹芦苇,空气中弥漫尘土腥臭,就像刚下过雨还半的额干黄土异味,今日又迥异往昔格外不同,卷着枯草碎屑,满地尘埃的风里还有牛羊腥臊。
风吹草低, 成群的牛羊挤满大道,路边都是骑马的牧民高声吆喝,每隔一段路还有十人一队的骑兵往返巡逻,高声唱歌,合着天生白云,意蕴深长。
牛羊的鸣叫遍布山岗, 萧思温骑着马,看着东面的河畔, 光影错落,大片的羊群沿永定河畔边飘动,就像天空落下的云朵,迷人而柔软。
他都能想到那些牛羊的肥美的滋味,多汁多油的鲜美,那也众多牧民,费尽力气加上武力的威慑才能凑齐的,敌后皇族的贵族凑了一些,不过大多数还是从百姓手中强行征的,为此军队还和南京附近的百姓发生了冲突。
不过对于这些,萧思温自己却没太多担心,他的南院禁军打不过秦军,收拾几个刁民还是易如反掌的。
萧思温心里想着事情,回头便见耶律斜轸打马过来。
耶律斜轸手握马鞭,眼中闪烁复杂神色“多好的牛羊,都要送给秦国.......”
“秦军新的关北守将李汉超还挑三拣四,又嫌小又嫌不够肥........不少人恨得牙痒痒也没办法.......”萧思温咬牙切齿, 他的牙也很痒。
“李汉超, 是个什么样的人?”耶律斜轸问, 要是以前,他们很少去打听南方的事,特别是北面王庭,大辽国从没对手,可如今不同了,南面一举一动都令他们格外上心,小心翼翼,一个个具体的人也让他们十分关注,特别是史从云手下那些大将。
“李汉超是史从云手下大将,听说他在蜀国的时候因为抢了一个寡妇,差点让史从云杀了。”萧思温说出他打听到的消息,自从秦国换了三关都指挥使,他第一时间便派人去打听了,还出了不少钱从汉人嘴里得到不少消息,毕竟面对李汉超的压力,他首当其冲。
虽然两国已经议和,但知己知彼,才能让他对近在咫尺的秦军放心, 才能在夜里安然入睡。
多方打听之后,最让他记忆犹新的居然不是李汉超的南征北战, 赫赫战功,而是这五十老将在蜀地抢了百姓家的寡妇,差点被史从云处死的出丑大事。
不只是他,在打探消息期间,间谍也发现连秦国百姓也对此事记忆犹新,而对于李汉超的军功战绩反而没那么了然于胸,可以说是另一种名留青史了.......
对此,耶律斜轸只是评价道:“有什么样的国主,就有什么样的臣子。”
萧思温深以为然点头,又想到史从云对他提出的条件,顿时有些皱眉,又有些安心。
踌躇之处在于他不知道史从云身为天下雄主,到底哪里看上自家的女儿,而且燕燕不过十二岁而已,被史从云垂涎,她很可能会受伤早夭.......
而安心之处则是,如果他是秦国皇帝姻亲,至少多了条出路,连陛下都畏惧三分的史从云,而他,饱读诗书的萧思温,却想到了史书古籍中的汉唐岁月,往昔峥嵘,有时他也会想,如果又是那样的轮回,如果汉人继续北上,那他也该有所准备。
这一切和他所信的佛学伦理中的轮回能够对上,如果这是世界的轮回,那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至少陛下是高兴的吧,他一直想极力促成此事,为此还加封燕燕为云中郡主......”萧思温问,“你从北方回来,应该知道不少消息吧。”
耶律斜轸点头:“留守,陛下确实高兴,史从云愿意议和让他可以高枕无忧,确实去除心头的大病。
但朝廷的形势就有些......我也不好说,总之就是各有看法,暗流涌动吧。”
“何谓暗流涌动?”萧思温问,他心里多少有数,不过他还是要问,确切的消息好过臆想,远在南京并非所愿,上京的局势他也时刻关注着。
“有些人支持陛下,他们只想接触南方的祸患,安然度日,不想南下,秦军太厉害,史从云太厉害,我们已经死了几万人,却看不到南下战胜他们的希望。
有的人也支持不再南下,安稳度日,不过却对史从云的承诺十分怀疑,他们觉得秦朝国主史从云是凶狠的狼,但从他许多作为来看也狡猾无耻如同狐狸,对于他的承诺不可尽信,应该保持警惕,看看当初后周皇帝的下场,就是信任史从云的结果。”
萧思温赞同道:“我相信史从云心怀鬼胎,但就当下来说还能如何,我们不是他的对手,好在幽州坚城,戈壁草原还能阻挡他一时,至少当下无忧.......”至于以后,他没再说,南方的汉人一般不会深入草原大漠去作战。
远处,风吹驼铃,叮叮当当的悦耳铃声,亚咩咩叫着,引来一阵何煦的风,吹拂得人少了许多浮躁,忍不住沉浸在祥和之中。
不过这样的祥和安宁不足以消除人心中烦躁。
“世道多变.......”耶律斜轸神色谨慎,小声的说:“并非所有人都服从陛下的圣意。
还有不少人觉得不该向汉人低头,这次向秦国低头有许多契丹贵族不满,陛下高兴得大宴群臣数日,饮宴不休,但越是如此,越有人不满。
还有不少人私下在往永兴宫中那边联络走动,特别是像韩匡嗣那些汉人官员,都喜欢去永兴宫,留守明白我的意思吗。”
萧思温原本平静的面色一下变了,看了耶律斜轸一眼,严肃的问,“你怎么知道的?”
“有朋友告诉我。”
见耶律斜轸回答得淡然,他没有追问,心里却起了难以压抑的波澜,因为永兴宫不是寻常之地.......
永兴宫不在上京,而在望云川,按理来说是离开了政治中心,是一种有意的安排,可即便如此,依旧难以远离世人视线。
里面住的人身份也不一般。
在这样的节骨眼有人开始往永兴宫跑,联络里面的人,联系当下时局,再想过去往事,总让他不安。
“陛下知道这事吗?”他压低声音问。
“留守这么问,就是不准备往外说了?”耶律斜轸似笑非笑,似乎一下就拿捏了萧思温的心思,接着也低声说:“这种事少有人会多嘴往外说,我说来是因为相信留守。
再说并非什么见不得人之事,陛下没有多做理会,往来的人也不是太多。”
萧思温点头,心里开始盘算起来。
当年大辽国世宗皇帝耶律阮胡作非为,不断南下,穷兵黩武以致太怒人怨,最招招致火神淀之乱,遇刺身死,随后才是如今陛下耶律璟登基,收拾局面。
而大辽国世宗皇帝的后人就收养在永兴宫中.......
耶律斜轸突然道:“宫中的贵人还小,不过及其聪慧,他说一直记得燕燕姐。”
“燕燕?”萧思温愣了一下,不过他是聪明人,很快便反应过来,脸色很不好看。
“你们这是为难我!”
他还以为耶律斜轸这次南下是有什么事,漫无目的的聊天背后原来早有目的,就是逼他站队。
话说到这,一下便清晰起来。
陛下封他的小女儿萧绰为云中郡主,准备嫁给秦国国主换取两国罢兵。
而国中很多汉人官员,契丹贵族都对陛下的软弱十分不满,所以他们想在世宗子嗣身上押宝,放对陛下的软弱政策。
而他们想让自己把女儿萧绰许给世宗子嗣,以此秘密表明立场。
他向来是個会站队的人,自然瞬间明白里面的种种曲直,可这一下就将他推入两难的境地。
世宗子嗣念叨着燕燕并不奇怪,永兴宫并非与世隔绝,两人小时还一起玩闹过,所以惦记也明白。
他不明白的是为何根本没有见过过燕燕的史从云却点名道姓要她,这就十分奇怪了,以至于他和女儿都完全想不通。
可到了这下,突然就成莫大的问题。
让女儿南下,他会得罪一大批人,他们就是觉得陛下软弱,不该以女人和牛羊换取和平,所以要刻意阻止搅黄这件事,至于世宗子嗣看上燕燕有几分真假就难说了。
可如果不让燕燕南下,也会得罪一帮人,首先就是陛下,不过接连大败,损兵折将,人心离散之后,陛下放而是依赖他的,大概率不会因为这样的小事而责罚。
关键在于得罪杀神史从云.......
他曾经放下狠话,如果自己不把女儿交出去,他会领十万大军踏平幽州,他不知道这话几分真假,但也忧心忡忡,他宁愿得罪陛下,也不想得罪史从云。
“你们这样逼我,不怕我说出去!”萧思温有些恼怒的质问。
耶律斜轸却不太在意的说:“无凭无据,留守说了又能如何,再说留守要是陛下死忠,就不会想着把长女嫁给耶律罨撒葛。”
萧思温不说话了,看着远处的牛羊长龙,牧民吆喝沉默良久:“让我考虑考虑,现在还早。”
“没那么多时间让留守观望了,后来的吃不到好肉。”
“今年,至少到今年年底。”
“那秦国那边呢?”
“我自会应付,你没事早点回北方去吧,我没空接待你,还有很多事要忙!”萧思温怨怒道,随即打马顺着大道往回,只留下耶律斜轸站在那。
他叹口气,如果时间允许他也不想如此逼迫自己的叔叔。
毕竟他年轻时很多时间都是在南京,萧思温就如同他的父辈一般看着他长大,给予许多指导,也将他推荐给朝廷。
只是如今情况有变,耶律休哥随北府宰相萧斡讨乌古、室韦之叛,在今年夏季,大败叛军,捷报已经接连送到上京,大军已经在善后。
今年之内必会班师回朝,到时候后起之秀耶律休哥与北府宰相的立场如何又不明朗,说不定会多生变故,所以便急着逼迫萧思温赶快站在他们这边。
“可别怪我.......”耶律斜轸轻声道,他自以为自己是对的,辽国不能再软弱下去,否则只会越来越糟。
......
接连的战败和失利之后,辽国内部开始充斥抱怨,恐惧,让人们精神紧张,胡思乱想。
随即最大的问题也接踵而至,处在上升期的时候,任何事任何人都是对的。
而一旦开始下滑,那任何事任何人都是过错,这就是人类的本质,所谓理智只是水中之月,镜中之话,舌头上的刀剑而已。
外部的打击和威胁是很难肢解和击败一个庞大帝国的,而内部的分裂则简单得多。
当有人不满时,再小的问题都是问题。
八万头牛羊和一位郡主,对于大辽国来说并不是必不可少的财富。
但很快因为这件事而撕开的割裂与对立却在草原上悄悄发酵起来,有人觉得国主是忍辱负重,毕竟打不过就是打不过,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暂时隐忍渡过这段艰难时期,寻机再与南方大国决战。
而有人则斥责这是彻底的软弱,这种时候决不能再低头,一旦此时低头,就是助长南方大国的嚣张气焰,使得他们觉得辽国软弱可欺,很可能会卷土再来。
至于哪种论调是对辽国有利的,无人知晓,而后人也只能凭借结果去评论职责,但在结果出来之前,辽国上下都充斥着这些声音,并开始逐渐分裂对立,上到朝堂,下至普通百姓。
随着时间推移,秋雁南归,曾经的北方霸主,天下大国,最大的问题已逐渐不再南方的威胁,而是内部的分裂和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