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徐徐落下,似芦绒、如柳絮,更像鹅毛,天地一片银白,仿佛无穷无尽。
近五丈高的箭楼耸立于雪原之中,再往北两三里,便是长城。
这一段由先秦昭襄王时开始修建,经秦、两汉、曹魏、两晋等数朝,历时八百余年,建起西起酒泉,东至怀荒,长逾万里的边墙。
但因自汉以后,河西逐渐被废弃,沦为游牧部落后花园,边墙自然也就经久失修,日渐破败。也就临近酒泉、张掖、武威等郡城之外还留存有几段较为完整。
又因大河以东、薄骨律以南便属秦地,关中,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故而边墙时有修缮,依旧雄伟。
便是此故,奚康生即便仗着投石机等利器,费时两月,依旧未破丽子园,召自关中的数万大军被高猛死死的阻在边墙之南。
一计不成,奚康生又生一计。他令李韶执他仪仗予丽子园外佯攻。自己却领大半关中兵直抵金明,与邢峦兵合一处。
而后又令于离石镇的崔延伯不计死伤强攻,终于在入冬之前,与崔延伯两方夹击之下攻破金明郡城。
之所以如此急迫,只是奚康生不愿退兵,便是冬日天寒不得已休战,也不能让高肇过太舒服。
但新问题也出现了:整个夏州都被包在边墙之内,在丽子园之时都打的那般艰难,更何况高肇已然拿下六镇,凭空多了近十万强兵,并数十万民户,更是如虎添翼。
那等开春之际,这仗又该怎么打?
奚康生一袭大氅,眺目远望。邢峦与崔延伯一左一右,侍立在侧。
另外有细作头目,正在低声给奚康生秉报:“予怀朔一战,终是罗监棋差一招,不慎中了长孙道与高值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未察高值率轻骑突进狼山,自沃野攻他后翼,罗鉴最致一败涂地,不知所踪……
西三镇步、骑近十五万,大半溃败,往西而逃,少部降附,降于高值……至此,六镇皆落入贼逆之手?”
明候栈道,暗渡陈仓……怎么这么熟悉?
不就他与李韶、邢峦、崔延伯等刚刚才对付过高肇的那一招么?
奚康生暗中古怪,又叹了一口气。
高肇以有心算无心,于一年多前就开始布置,在六镇埋下诸多祸根。再加朝廷突闻噩耗,惊慌失措之下昏招迭出,只是粮草一道就时续时断,罗监焉有不败之理?
“而后呢?”
奚康生又悠声问道,“高植与长孙道就未趁胜追击?”
“追倒是追了,但刚只追出高阙塞,便遇上了柔然铁骑,也不知何故,高值并未与之接战,就此退回了关内……更古怪是,明知六镇大乱,胡敌并未趁机进犯,而只是守着比干城……”
邢峦与崔延伯听的心惊肉跳:突然从哪里冒出来的柔然铁骑,就跟未卜先知似的?
但光守着一座比干城又有何用?
正自惊疑,又听奚康生问道:“还查到了什么?”
头目稍一顿,不确定的说道:“趁罗鉴与长孙道予怀朔对峙之际,下官曾率麾下潜入沃野探听消息,予那时起,沃野、怀朔、武川三镇之民便已开始大举西逃。但诡异的是,镇军也罢、各戍、阙也罢,竟皆视若无睹,置若罔闻?
时下官百思不得其解,后趁罗鉴大败,下官于兵乱之中掳一镇军军主才问出根缘:予决战之前,好似罗鉴便已暗令,若六镇之民避祸西迁,各军一律不得阻拦……但此人只是军主,所言也是道听途说,是以下官也不敢确定真假……”
邢峦骇然不已,惊声叹道:“輓鉴怎微风吹动如此昏馈?若是战未起,民先乱,必致军心尽失,他焉有不败之理?”
崔延伯深以为然,连连点头,就只奚康生黯然道:“并非罗鉴昏昧,怕是六镇方乱之际,他就料到了必败之结局,可惜任他费尽心机,却已回天无力。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还有一半他没有说:罗鉴显然是抱着“宁予外冠,不予家贼”的念头,哪怕最终会败,也不愿便宜了高肇,所以才会如此。
他眉头微微一挑,又问道:“可知西逃之镇民之数?”
“那军主也只知大概,只说至少该有十万户。”
“西逃之溃兵又有几何?”
“应有五至八万!”
奚康生猛的倒吸了一口冷气。
十万民,八万兵……李承志,你就不怕被撑死?
邢峦与崔延很是不解,定定的看着奚康生。
于四年前,也就是永平元年,朝廷令各州统计,元魏举国共有民户约六百万。
其中关中最多,近两百二十万户,次为河东与齐鲁,约一百七十万户,再次两淮,约百万户。然后便是六镇,有府户约七十万。
而此次内乱波及整个六镇,历时足半年之久,仅仅逃出了十万余户、八万余兵,合计也还不足六镇军民之三成,何奇之有?
看奚康生脸色铁青,崔延伯狐疑道:“敢问安武县公,可有不妥?”
何止是不妥?
好个小贼,这一招蚌鹤相争,渔翁得利竟用的这般的恰到好处?
高肇予夏州猝然起事之际,号称兵力也不过才是十万。直到肆、定等州僧乱四起,相继陷落于高肇之手之时,可能才将这“十万大军”的名号坐实。
而这其间,死于战乱之中老弱、无辜该有多少,而高肇谋划了两年之久,又费了多少心血才得偿所愿?
可惜这十万兵中至少有七成为流民,不知拿了多少年的锄头,猝然拿起刀枪,又有几分战力?
而反观六镇,凡民壮皆为军户,农时屯耕,战时操练,且一年中至少有三年予军中值役,与僧逆这帮乌合之众相比,有如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而最终,却偏宜了李承志?
也不知高肇知道辛辛苦苦一场,近有一半最终为他人做了嫁衣,会不会气的吐血?
奚康生甚至有一丝明悟:罗鉴既能予决战之前,就暗中授意民户西逃,难道就不会在料定败局之前,予麾下秘授机宜:但见风头不对,就三十六计走为上?
不然手握十五万大军,怎会说败就败,且能在高植与长孙道前后夹击之下,逃脱五成之多?
逃出去的这八万,要么是有马可骑,要么有车可趁,再不济,也是身健体壮之辈。算不得百战老卒,但至少弓马娴熟,稍一操练,就能负甲杀敌。……
越想,奚康生脸就越黑,心中更如波浪涛天。
罗鉴此举,委实太过诡异,难道他不知比起高肇,柔然才是元魏之死敌?
但易地而处,罗鉴若是猜到驻于比干城并非胡敌,而是李氏部曲呢?
不,罗鉴定然是猜不到的……
想起近似自投罗网一般,被高肇擒至金明,之后又带至统万城的元怿,奚康生眼皮狂跳。
元怿啊元怿,你这何尝不是抱薪救火,饮鸩止渴?
十个高肇都不一个李承志的对手。你倒好,生怕他不够强?
奚康生怅然若失,黯然叹道:“奚难!”
“末将在!”
这是奚康生的三子,原为千牛备身,将达奚遣往西海后,奚康生便将他招至麾下,接任达奚的从事中郎之职。
“八百里加急,将此讯报予朝廷。另将将士的冬衣、厚帐再催一催,何时能到!”
“遵令!”
奚难领命而去,奚康生又叹道:“雪如此之大,不论晴后化与不化,皆使登城墙难如登天,这半月内攻城只是陡增死伤。而再有半月,便是小雪,时已天寒地冻,并非强攻之良机。是以不如暂且歇兵,退回金明郡城……二位以为如何?”
早就该退了!
也不知何故,请求休兵的奏呈都已近月,却依旧不见朝廷来旨。请奏的冬衣、棉毡更是连影子都不见。
太后与朝中诸公难道以为这十万将士皆是铜皮铁骨不成?
再不退,冻死冻伤上万都是轻的,迫于形势,只能先斩后奏。
二人心中腹诽,齐齐朝着奚康生一抱拳“洪宾并无异议,若是朝廷责之,自当与尚书休戚与共!”
奚康生长声一叹,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心中则盘算着如何予李承志措词,才能说动与他?
不多时,数十匹快马自中帐奔出,往西而去。
……
李承志黑着脸,满是无奈的看着跪在地上皇甫让。
他知道自己的假死远循之计会被人识破,却没想这么快?
先是高肇,以示诚意送来的李承学。而后又是奚康生,为两边下注,不但将张敬之送来,更是搭上了一个达奚。
如今倒好,朝廷竟然也来凑热闹,竟让崔光为使,魏子建为副,来西海招抚予他?
早就料到过这一天,所以倒不至于惊慌,更不至于惶乱,李承志就是有些羞恼,更有些尴尬。
原本以为天衣元缝,更是以此而洋洋自得,却不知是自欺人,掩耳盗铃。
这倒也就罢了,大不了就是死不承认,只要自己不露面,谁敢说李承志还活着?
若是心情好,怎么来的就怎么送回去,也莫说西海,保证连张掖都让崔光进不来。
要是心情不好,索性来个匪兵过境,一骨脑的全抢到西海。
无论是崔光这样的大儒兼能臣,还是魏子建这各干吏,哪个不是李承志心心念念,盼的眼睛都蓝了的人才?
但谁能想到倒霉的时候来了,喝凉水都塞牙?
好不容易等司州卫搜查的松了些,皇甫让继续扮作胡商,护郭玉枝入潼头,出萧关,到了河西地界。
只以为自此后便是一马平川,却偏偏撞到了白龙易服,同样扮作商队的崔光与魏子建?
若只是如此,倒也相安无事。毕竟皇甫让与郭玉枝也不知其中还有崔光与魏子建,只需谨慎些,避开就是了。
但好巧不巧的是,为表诚意,高英一不做二不休,将李承志的七八位姨娘、十多个嫂嫂和弟妹一并送来,生怕一家人不能团聚,嫌李承志过年時太孤單。
更巧的是,恰好就被皇甫讓和郭玉枝给发现了。
这一来,救还是不救?
自然是要救的,但等人马披甲,弩弓上弦,双方猝然照面之际,就全傻眼了。
崔光不认得皇甫让,却认得英姿飒爽,英名满洛京的郭玉枝。
更何况还有一个魏子建,两家还是儿女亲家。
已然到了河西地界,突然就碰到了郭玉枝,但凡长些脑子,也能猜出个中原由。
更何况崔光还是老狐狸中的老狐狸?
这下倒好,他索性将扮做商队的百多护卫一并交由皇甫让,让其一并统管。自己却如甩手掌柜,每日好吃好睡,近似游山玩水。
这只是其次。
最令李承志的头痛的是,可能都用不到半月,郭玉枝已至河西的急报就会呈上高英的案頭。也等于彻底撕掉了李承志的最后一层遮羞布……
特么的!
李承志暗骂了一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骂的是谁。
而后又一指皇甫让:“与你有何干系?好的不学,尽学坏的,给爷爷滚起来!”
李松就站在一侧,心知李承志说的就是他,顿时有些悻悻。
皇甫让如释重负,连忙站起身,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李承志看似疾言厉色,但凡是心腹都心知肚明:越是亲信,他越是喜怒于色,对外人反倒客客气气。
再者这一次不管怎么论,都怪不到皇甫让头上。因为谁也想不到会这么巧。
而说直白些,能将郭玉枝救出来,皇甫让绝对是大功一件。他自己也心知肚明,不过把不准李承志心态,是以索性先认罪。
还好,郎君还是哪个郎君……
看他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李松献计道:“既然已是石头包不住火,不如泰然处之?”
意思是该知道的都已知道了,该暴露的也已暴露了,就无需藏头露尾,掩人耳目。
李承志拧着眉头,又错起了牙花子。
说起来简单?
他但凡一露面,哪怕是装模做样,敷衍塞责,也必须表明态度。
是做反贼,还是元魏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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