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丁亥,天子亲耕。
西效人山人海,羽林里三层,外三层,将谷水边的一块田地围的水泄不通。
圈外是民,圈内是官,泾渭分明。
小皇帝穿着一身布衣,牵着牛缰, 即新奇又忐忑,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壤土田中。
元澄与元嘉一左一右把着犁辕。彭城郡王元劭,魏郡王元谌则在牛尾扶犁。
再往后几步,太后高英与司马显姿、元怿正妃罗氏等人皆是荆布钗裙,人手一只口袋,往犁开的泥沟中撒着麦种。
耕了两个来回,牛、犁与麦种等又换到一众宗室手中。大都如这般一人牵牛,二人把辕,二人扶犁。而后又有三两个命妇在后撒种。
轮到李承志,李承先与李承宏本要上来帮手,却被他喝退。而后一手扶犁,一手拉缰。一来一回两百步,耕的又快又稳。
等于旁人五六人的活计让他一人干了不说,还快了一倍都不止。跟在犁后撒种的郭玉枝、高文君并魏瑜,三人合力竟都跟不上他的速度。
众臣莫不称奇,均称李国公竟比老农还要娴熟,莫非常年种田不成?
换成旁人,自然当笑话一样。不敢说世家子弟皆是五谷不分之辈,但粗通农事者绝对百不足一。
而换成李承志, 就不能以常理度之。生而知之,说的便是他。
高肇目光幽冷,盯着将牛与犁交予崔光的李承志。而另一侧, 高英同样目光转睛,不过眼神无这般冷厉,反倒复杂莫明。
如此这般,待三品以上的官员、命妇轮换一遍,一亩田堪堪种完。太常寺卿刘芳宣告礼毕,众臣朝太后与幼帝祝拜,而后百姓山呼万岁。
如此,一场声势浩亲耕之祀便告结束,太后与皇帝回宫,众臣各归各署,各司其职。
李始贤、李承宏、李承学父子三人自是去太尉府当值,而李承志则带着母亲、两妻一妾、众姨娘、嫂嫂、弟妹回了城外旧宅。
看着那千娇百媚、莺莺燕燕的一大群,众臣好不羡慕。细细数来,除过骄奢淫逸、好色成性的河间王元琛,及因附逆元怀造反,最终已授首的原高阳王元雍,京中还真就再未有过如此光景。
特别是李承志那一正一平两位夫人,堪称开古往今来之先河,简直羡煞旁人。
其余不论,依先帝遗旨,无论高氏、还是魏氏,有子皆为嫡支。若是萌荫袭爵,皆可世袭罔替。
意思如果李承志死了,他这国公可分为两支,一直传下去,与国同休。
但对李承志而言,这份荣宠比鸡肋不如。
待家眷登车,便有骑兵开道。大小车驾十数辆,甲士百余,浩浩荡荡往北行去。
这是李承志实封国公后,朝廷赐于他的中军,定员两千,步骑各半。另有上下军各一千五百,待他到封国平州之后,自有州郡为他筹措。
除此外,另有民两万户为封国子民,并这五千兵均不受州郡辖制,故而是名符其实的国中之国。
在常人看来,朝廷的魄力不可谓不足,李承志可谓受尽恩宠。但也就寥寥几个明眼人深知,这不过是套在猛兽脖子里笼头罢了。
李承志自然心知肚明,也更清楚,其中必有蹊跷。
不然朝廷为何这般急?
去岁正月初七,李始良“积劳成疾”、“病重不治”,停灵七日后发丧。李承志需丁忧一年,至今年正月初七期满。而堪堪正月初九,朝廷赐赏的圣旨便到了李府。
又过了两日,太后亲自过问高文君与李承志的婚事。而后又在短短七日之内,行完了自纳采至亲迎之六礼。
正月十八,李承志大婚,同娶两女。至如今才只六日。而再过六日,待二月初一,他便要启程,率中军并文武官员,就封平州。
先是赐赏、定爵,而后大婚,再之后就封。听着似是就只这四样,但其中枝节繁如牛毛。常人怕是一年都不够用,李承志却只费时一月。
要说这中间没有鬼,打死李承志也不信。
一是敦煌镇将元鸷、凉州刺史元晖皆已赴任,即将巡防于河西、西海。朝廷担心李承志久滞于京,难保不生变故。
二则是,高肇绝对在其中使了大力气:若不想让朝廷查实诸般罪状,不愿坐以待毙,李承志就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而此时,便是天赐良机!
李承志悠悠一叹,下意识的往西北的方望了几眼。
可惜,要让高肇失望了。
你敢虎口拔牙,我李承志为何不能火中取栗?
冬至之后,他以八百里加急,分遣两路。一路经关中、凉州,先予李韶报讯。而后知会暂驻予表是县城的李始良。
另一路沿黄河北上,直指沃野,除同样与西海报信之外,主要是探防北地诸州并六镇之异动。
如今已然过去了两月之久,表是县怕是早已成了一座空城。待元鸷与元晖上任,合军巡至西海,无论如何也已至五六月份。
待那时,白甲旧部早已远遁大漠,这两方怕是连毛都寻不到一根。
便是元鸷、元晖查到些珠丝马迹,猜疑遗部已然北遁,但无真凭实据之下,也绝不敢胡乱呈奏。不然万一朝廷令他二人深入大漠搜寻如何是好?
一过浚稽山,便是柔然地界。若是柔然以此为借口以难,进犯敦煌、凉州,这二人能否抵挡暂且不论,但一顶擅自犯边,挑起战端的黑锅十之八九会扣在这二人头上。
是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元鸷与元晖十之八九会息事宁人。
所以,李承志唯一需要担心的,是柔然得知遗部之去向之后,会不会举国之力而围剿。
但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李承志如果不想早高肇一步先行起兵,就只能兵行险招。
无非就是打游击,何况遗部又非软柿子,还能任柔然拿捏?
与一国为敌自然是痴人说梦,但若是且战且退,予夹缝中求生存,还是有几分胜算的。
死伤必不可免,李承志也只能自我安慰,只当是练兵了。
再者,这只是最坏的打算。
说不定高肇已是火烧眉毛,拖不了多久。也更说不定,柔然方倾举国之力侵犯六镇却无功而反。短时间内无法征集太多的兵力,对遗部的威胁不会太大。
但不管如何,李承志之平州一行,是去定了……
李承志骑在马上魂游天外,走了一阵,听车中窃窃私语,不由的竖起了耳朵。
自登车之后,魏瑜便瞪着一双大眼,盯着高文君与张京墨的凤鬃,好不羡慕。
她也梳着同样的发式,但那是假的。
越看,魏瑜就越是觉的酸,可怜兮兮的问道:“为何?”
便是初为人妇,但这样的事情是何等的难以启齿。只是瞬间,高文君与张京墨的脸上便是红云密布。
张京墨的身份不同,自是不好言语,高文君稍一沉吟,掀开车帘偷偷往外瞅了一眼。
看车外就只李承志,其余仆臣亲随都离的比较远,她才赧然低声道:“洞房那日,郎君便予你讲过:你年岁尚幼,待过两三年,再行……再行人事也不迟……”
“总觉得郎君在骗我!”
魏瑜耸着鼻子,振振有词,“我翻遍古籍,古往今来从无如此说法!”
真是傻女子,为了这种事,你竟然去翻书,还翻遍了古籍?
高文君与张京墨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你未讲予姆妈,或是舅母吧?”
“我如今已为李家妇,怎会将家事讲予阿家?”
嘿哟,长进了啊?
魏瑜聪明倒是聪明,但情商不够,哪能料到此节?
想来是岳母教女有方……
李承志暗中啧啧两声,听的津津有味。
“并非郞君骗你,你看姐姐便知道了!我比郎君还要大着两岁。”
高文君红着脸,又问着张京墨:“京墨呢?”
张京墨咬着嘴唇低下头:“一岁!”
其实是八个月。
魏瑜犹自不服:“那是因为郎君好……好……”
“人妇”两个字还未出口,高文君的便扬着巴掌做势欲打:“好事之徒之言,你也敢信?”
李承志好不好人妻,高文君难道不清楚?
其余皆不论,只是这京中之中,若说风华绝代,艳压群芳,谁能比得过高奴儿?
大婚之前,高文君几乎日夜陪伴左右,高英是什么心思,她一清二楚。
之前便不提了,丁忧期满,郎君几乎日日入宫,更有时奏对至子夜时分。有时若四下无人,高英便会情难自禁,媚态尽露。但郎君何时多看过一眼?
魏瑜少不更事,也太小看郎君了……
打是不可能打的,也就吓唬吓唬她。高文君摸了摸魏瑜肥嘟嘟的脸蛋:“这样的话,日后再莫要说了。若传出去,岂不是陡惹人嗤笑于郎君?”
“也就予姐姐面前,我才会这般说,我知道轻重的……”
说着,魏瑜更觉委屈,“我就是不解,郎君为何厚此薄彼?”
这是越来越口无遮拦了?
高文君又羞又急,又气又笑。
乍一听,魏瑜好似在争宠。但二人相处日久,她深知魏瑜绝非这样的性情,也更不会轻易就受人挑拨。
狐疑间,察觉张京墨轻轻的拉了她一下,又见她朱唇微动,微不可察的说了两个字,高文君恍然大悟。
“你也想去平州?”
“对啊!”
魏瑜回的理所当然,“郎君走了,姐姐也走了,我独留予京中,有甚乐趣?”
高文君却有些为难。
留魏瑜于京中,并非郎君之意,而是舅父如此授意偏还要瞒着魏瑜。
至于原因,她也不知……
高文君有些犹豫,正考虑该如何解释。又听车外的李承志轻声回道:“想去就去,一切有我!”
“啊……”
车中一声惊呼,魏瑜的脸从脖子红到了耳根。
方才那些话,岂不是全被郎君听去了?
哄了哄魏瑜,高文君掀开窗帘,担忧的看着李承志。
李承志点头笑着,示意他放心,心中又暗暗一叹。
魏子建之所以不愿魏瑜同去平州,八成是猜到了一些。比如,高肇很有可能在半路谋害于他。
也主要是因为魏子建不知底理,更不知高肇如今已是火烧眉毛,便是再恨李承志,暂时也绝对不会害他。
更何况,李承志只要出京,就是龙归大海、虎啸山林,鹰翔九天。
不是他自夸,便是高肇派来上万刺客,也能叫他有去无回。
也该是亮亮肌肉了,不然都以为他李承志泥塑的,谁都想拿捏一二?
稍一沉吟,李承志唤过李聪,予他耳边轻声交待了几句。
李聪先行一步,奔往府䣌。不多时,李承志便带着一众家眷而至。
拜别了郭玉枝,女眷各回各院,李承志则带着一众家臣,来了前园。
一年之前,这里还是制冰之地。数月之前,李承志则垂钓于此。而如今,湖边却多了数座新坟。
不多不少,刚刚十座,李承志将李睿并九位家臣就葬在此处。
李聪已先行一步,但凡府中男丁,皆随李承志立于湖边。而后由仆臣分派香支,依次于坟前祭奠。
不只是家臣,便是李始贤、李承宏、李承学每时下值之后,也必会如此。
李承志也未有意遮掩,故而朝野皆知,李府每日必有这一遭。
从来未听过有人将坟置于家宅之内,且日日祭拜的。此举可谓惊世骇俗,骇人听闻。赞叹者有之,鄙夷者有之,惶惶不安者亦有之。
至少高肇心知肚明,深知他与李承志之仇冤,此生已无化解的可能。
李承志此举,就如战国越国勾践之卧薪尝胆,时时警醒予自己。
高肇也更是猜到,李承志如此,便是明目张胆的警告予他,他定报此仇,但一时间却无法猜到李承志会如何报仇,又会予何时发难。
故而,高氏上下已是草木皆兵,风声鹤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