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邯确实是“诈降”。
他对自己的战败并不心服——他可是主动出击,击败魏军偏师,收服过失地的。
只是友军无能,导致他被南北包夹,粮食将尽,牛将军不忍麾下士卒白白丧命,第五伦都突破陇山了,再坚守萧关也于事无补。老牛遂能坦然说一句:“非战之罪也。”
但要他立刻就对第五伦忠心耿耿,那也是胡扯,牛邯认为,只要魏军没拿下陇西,这场战争就不算结束。陇右无法维持大军补给,第五伦强大的国力难以在这一隅之地变现,一旦拖到冬天,客军难以维持,甚至有可能被陇蜀联军反推。
牛邯又听后面来降的人说,隗嚣没有为难自己家眷,仍妥善安置,如同亲子一般侍奉他母亲。
这让牛邯有些许惭愧,既然隗嚣没有“不仁”,那他也不能不义啊。
“倒不如留着有用之身,届时再看看情形。”
尽管这只是惭于投降之耻,给自己心理的安慰,但牛邯心里也就此埋了一根刺,说话做事小心翼翼,生怕心思叫人看出来。
可第五伦却不让他好好坐观成败,反而将牛邯任命为“护羌校尉”,却不给一兵一卒,让他听从吴汉调遣!
牛邯和吴汉是有过节的,还很大。
先是吴汉亲自越塔入陇,牛邯就趁其军中无主,发动反攻,杀伤独立师数百人,收复了泾阳城。
这之后,吴汉奉第五伦之命自天水进攻萧关,牛邯念及与吴将军的恩怨,遂紧闭南门,反而降了萧关以北的耿伯昭部……
此事让吴汉气得暴跳如雷,本想歼灭牛邯一雪前耻,岂料这厮转头降了友军!
若非监军拦着,他都要不顾牛邯已降,要冲入其营垒,好好打一场了!
如今牛邯随吴汉西征,心里不由打了鼓,他没少听说这位勇将的残忍好杀,会不会被他找借口,将自己做掉?
牛邯到达军营的第一天,吴汉竟备了酒宴,请他赴会。
“行军以后便不能多饮酒了,趁着尚未开拔,今日便与牛护羌痛饮一番。”
牛邯被迫赴约,不知吴汉打的什么主意,居然还是同案而食,一时间如坐针毡。
吴汉见状,顿时不高兴了:“素闻牛将军为人有勇力才气,称雄边疆,今日又不是上战场,只是在酒场上,怎就这般小儿女作态?”
牛邯被此言所激,也豁出去了,酒照吃,肉照啃,与吴汉推杯交盏。
吴汉道:“这才对,我对陇右人是素来敬佩的,尤其是陇右的妇人,当真刚烈啊。我有几个不成器的部属,不顾军令想要欺辱她们,你猜怎么着?进屋片刻,肚子直接被划开,肠子流了一地。”
说这话时,还将烤得焦黄的马肉肠往牛邯面前推,让他尝尝。
此言让自诩陇右男儿翘楚的牛邯羞愧,他曾不如一妇人,甘愿为魏皇姬妾么?但又暗暗安慰自己:“我是诈降……”
这时吴汉忽然又说了句话,差点将牛邯吓死。
“若孺卿还在陇军中,该多好啊!”
牛邯停了嘴,抬起头警惕地看向吴汉,他就说吴汉与传言不同,莫非是得了第五伦叮嘱,要试探自己?只道:“将军何出此言?”
吴汉大笑:“当初在安定郡好水川,孺卿的部属冒进,被我击败,斩首上千。”
“后来我不在大营,麾下无能,竟被孺卿突袭,丢了泾阳城,伤亡数百。”
“两军各有胜负,但我与孺卿,从未垒对垒、阵对阵,好好交手一次。”
“只可惜将军识时务,投诚得够快,就再也没机会了。”
吴汉忽然加重了语气:“但孺卿为何不降我,反降并州兵呢?是看不起吴汉么?”
牛邯讷讷不知如何回答,这时候庖厨又端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砧板上来,上面摆着整个煮得烂熟的大牛头!
“好牛头!”
吴汉持刀削,另一手揪着着牛耳朵,慢条斯理地割肉,同时又眯起眼睛,瞅着牛邯的脑袋:“征战在外就是好啊,否则这平素不能宰的耕牛,岂会入你我之口?”
牛邯八尺豪杰,也被吴汉这话里的杀气弄得寒毛直竖!
“对了,我说到何处了?真希望孺卿与我,各为其主,再战一场啊!孺卿以为呢?”
牛邯只盯着面前的割肉小刀,若持起来往前一捅,或能和吴汉同归于尽,但他没有动作,只向吴汉低头请罪。
“将军说笑了。”牛邯尴尬地笑道:“下吏,已是魏臣了。”
“仆与隗嚣曾是朋友,但隗季孟的所作所为,一次次让人失望,是隗某不仁在先。陇右子弟总不能跟着隗嚣全灭,比汉末还凄惨罢?总得有人带着他们,奔个活路,仆愿做这个人,效忠于陛下,为陇右留点骨血。”
相比于之前虚与委蛇,如今再说这话,牛邯自己也不知究竟是真,是假了。
“最好如此!”
吴汉又喝了口酒,皱眉骂侍从道:“这水怎么没味道啊。”
他一拍案几:“是了!没有一场痛快的鏖战来佐酒,喝什么都没劲头!”
宴飨结束,吴汉站起身来,这大酒量哪有半分醉意,只笑道:“孺卿记着,你欠我一仗,到了金城,可得好好招抚羌豪,等进击陇西时,助我击灭隗嚣,才算还清!”
牛邯应命,等回到营房后,才心悸后怕不已,吴汉这是给自己下马威,一顿酒,一案肉,就将事情分说明白了。
事到如今,只要他敢露出一点破绽,吴汉肯定会毫不犹豫,弄死自己!
牛邯知道此行不易,最好乖乖合作,否则老牛的头,就要被吴汉送回去给第五伦过目了,只暗叹道:
“也罢,且先做出真降之态来!骗过吴汉再说。”
……
某位和吴汉有小过节的人,也是瞅准时机就给他上点眼药,正是搞情报,传谣言立了大功的绣衣都尉张鱼。
吴汉率军出征后,张鱼回到成纪,听闻此事后,顿时大惊,谒见第五伦,说完对天水诸氐的招抚后,便提起此事:
“吴汉心胸狭隘,桀骜难驯,他先前就深恨牛邯,陛下却让牛邯随军,臣唯恐……”
“怕他一言不合,就将老牛宰了?”
第五伦笑道:“吴汉看似莽撞,实则是有谋略的,也知道大局……”
经过陇山一战,第五伦算是摸透吴汉脾气了,此人在给人打下手,或需要配合作战时,就总会撅蹄子。
但若是给这烈马顺顺毛,顺着他的心意,让吴汉独当一面之时,智商就再度占领高地了!
总之就是适合独走一道,攻坚一把好手。
这种人,正适合放到金城去,开辟在陇右的“第二战场”!
第五伦与万修等人推演战况时就说过:“隗嚣胆小,虽得了蜀军支援,加上他麾下残部,亦有三万余,但我军故意在天水一带放了好几个破绽,隗嚣都不敢北上收复失地,这是铁了心要拖到入冬了!”
一旦入冬,从关中运往陇右的粮食就将断绝,对客军来说将更加艰难。
既然诱敌失败,若不想冬天后悻悻退出陇右,那摆在第五伦面前的只有一条路:攻!在腊月前结束战争!
“陇西占据渭水上游山川天险,陇西地形比天水更多山,兵力全押在前线也铺不开,亦难以攻入。”
这破地方,又穷又山,仗可真他娘难打啊。
如此,倒不如遣一支偏师,绕开这些山川之险,从侧翼切入!
在特制的地形图上,局势一目了然:金城郡便是后世甘肃兰州、青海西宁一带,主体是河湟谷地。此郡控河为险,介于戎夏之间,居噤喉之地。
第五伦之所以让牛邯协助吴汉,是因为牛某人乃陇西狄道大豪,还在金城郡做过官,和当地羌人、小月氏人都颇为熟络,不求这些戎酋帮忙,只要不继续跟着隗嚣捣乱即可。
“而主力则强渡渭水,自正面进攻陇西,两面包夹,方能制隗嚣之命!”
如今是武德元年九月中旬,第五伦给吴汉一个半月时间绕后、蓄力、出击。
“决战将在十一月上旬!”
……
刚在陇山被第五伦拜将那几天,吴汉私底下吐槽,说自己名为骁骑将军,而是“尧奇将军”。
为什么呢?
“因为没马啊!”
在夺取天水后,第五伦调拨了一批俘获的马匹给吴汉,让他军中小半人能换着骑马代步,因速度不慢,行军至第七天时,独立师终于见到了黄河。
大河弯弯绕绕,流淌在干燥的山脉中间,这榆中县位于狭长的大河谷地中,沿着河流修筑了北城墙。
而吴汉回过头时,则看到了背后的南城墙外,也有好大一座山,堵着天。
“这是皋兰山。”
牛邯经常往来金城,如此告诉吴汉:“骁骑将军,前汉孝武元狩二年时,霍去病将万余骑,出临洮,从陇西往西至皋兰山,与匈奴鏖战于此。”
“霍骠骑和吾等要走的路线正好相反。”吴汉颔首,这皋兰山是金城郡的东南屏障,在黄河南岸绵延二十余里,形若蟠龙,高厚蜿蜒,如张两翼,时值九月底,皋兰山颇为苍凉荒芜。
但只要绕过这山,就能沿着洮水,走霍去病出征的河谷大道,直插陇西!
但他们面前不仅有负隅顽抗,占据金城县的陇军,还有沿途大大小小无数个羌人部落,吴汉在河谷中行军时,羌人武士们就骑着稍矮却壮的河湟马,站在高耸的大山上暗中观察,看向外来者的眼神中,满是敌意。
“骁骑将军。”牛邯的头皮又痒了,故意询问吴汉,想知道这位粗犷少文的莽将军,要如何处理这复杂的关系。
“对羌部,究竟是出金买路?还是打过去?”
……
ps:第二章在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