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功县位于渭水之畔,在新朝时,这座城地位便很特殊,乃是王莽的封邑,改名为“新光”,助王莽登位的几大祥瑞便是在此“发掘”,而王莽对这座城也十分优待,免除赋税。
故而在新莽倒台时,武功人颇为遗憾,因为自此以后,免租税的好事可能就一去不复返了。
武功最大的豪右乃是汉时名臣苏武之后苏氏,他们与满城豪姓联手,凑了数千徒附自保。第五伦、陇右、刘伯升,各方势力来征粮,就交出点来,但绝不让他们的军队进城。
这种不偏不倚的态度,直到十月之后,关于第五伦杀戮著姓分其土地的“谣言”在渭水两岸散播,才顿时改变。
腊月初,当隗嚣的大军抵达武功县时,满城父老一改往日态度,开城迎接,苏武的重孙名“苏回”者,拜在隗嚣马前垂泪道:
“大将军可算是来了,吾等武功豪右,乃至于渭南渭北著姓,盼王师如望甘霖也!”
隗嚣依然是一副虚心纳士的态度,下马搀扶起苏回,等进入武功城中,他首先就提出:“我要祭祀右曹典属国苏公之祠!”
这是苏武的官名,隗嚣这是要表态度啊,武功人自然求之不得,引领他进入苏武祠。
苏武的塑像屹立于此,手持节杖,隗嚣解甲长拜道:“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
等祭祀完毕后,苏武就借着苏武祠外的场地,询问道:“武功诸姓都在这了么?”
苏回禀报说都在,这时候,从城外而来的霸陵大姓王遵也匆匆入内,带着一群身上还沾着雪花的人来,见了隗嚣都眼泪汪汪。
“此皆乃渭南豪强也,有的来自杜陵,有的来自盩厔,我家霸陵、杜陵、南陵的坞堡,皆被第五伦派兵攻下,倒是盩厔一带还在抵抗,日夜盼着大将军拯救!”
甚至还有渭北美阳、好畴等地豪强跑到这来投奔的,第五伦的兵力主要集中在五陵和泾水以东,对边缘小县控制力不是很足。
隗嚣看着济济一堂,颇为欣慰,颔首让众人安静下来,说道:“诸位知道,何谓‘百姓’么?”
他在豪侠群出的陇右,本就以精通经传而闻名,又相当于老刘歆半个弟子,对这些抠字眼的名词自然颇为了解,这也是隗嚣言必引经典,很受豪右和士人喜欢的原因之一。
却听隗嚣说道:“我粗通经传,在长安时学过毛诗,小雅一篇有言,群黎百姓,遍为尔德。毛传遂注言:百姓,百官族姓也!”
“我又尝读,在里面有一句话:民之彻官百,王公之子弟之质能言能听彻其官者。而物赐之姓。”
“这两句合在一起,可知三代及夏商周时所指的百姓,乃是百官族姓,放到现在……”
隗嚣露出了笑,指着在场众人:“便是汝等著姓豪右!”
出身和屁股所处的位置,会决定一个人所见所想。
在隗嚣眼中,这天下便是由他们这样数百上千家“百姓”支撑的,他们支持谁,谁就能坐得江山。
王莽上台,便是受到了豪右支持,不论是被王莽刻意逢迎的刘姓宗室,还是得到复侯对他感激不已的功臣后代,都满心盼望安汉公能代替眼看就快不行的汉家摄政,维护自家的利益,对这大圣人,天下豪右也没少高唱赞歌。
可没想到王莽这厮不当人子,上台后撕下了面具,开始大肆改革,在王田、私属上深深触犯了豪右利益。于是豪强从暗暗的不配合,到后期群起反对,王莽的新室天下遂分崩离析。
新室虽覆,但世道还是没变,不信且看,纵观这乱世豪杰,各路帝王,除了卢芳被匈奴支持较为特殊外,哪家不是一群“百姓”撑起来的?
绿汉虽是绿林肇造,但最终支持起政权的,是南阳豪强。
北汉就更不必说,本就是河北三刘贺几十个刘姓小侯鼓捣起来的。
益州的蜀王公孙述,不过是巴蜀豪右希望稳定一方秩序的代言人。
他们“西汉”就更是明显,陇右的举兵和第五伦依靠一群穷苦士兵不同,靠的本就是十六家豪强联合,凑了几万人马才成了事。
如今虽是隗姓最大,隗嚣叔侄被推举为三公,但底下的官职,基本都叫十六家瓜分,所谓的西汉朝廷利益,归根结底就是十六家“百姓”的利益。
所以“西汉”政权才拨乱反正,将王莽分裂郡国,断截地络。田为王田,卖买不得。规锢山泽,夺民本业等改革,喷得一文不值,统统改回原样。
隗嚣很清楚自家政权底色,他们该为谁张目,该守护谁的利益。
但有人却不知道。
隗嚣暗道:“第五伦前脚才赶走了王莽,却犯了和王莽一样的毛病。”
“击败刘伯升后,魏王越发狂妄自大啊。”
“他自以为能吞并关中,大事已成,竟轻辱诸姓,宰割渭北三十三家,将其土地分予甿隶小卒,对渭南豪右也喊打喊杀,围攻坞堡,将他们像钉子般一颗颗拔掉。以至于关中豪姓惶恐,这才有武功携壶提浆以迎陇右的盛况。”
若非如此,这场仗,素来谨慎犹豫的隗嚣,本是坚决反对打出来的。但如今渭南豪强沸腾,渭北还没被打掉的各家也面面相觑,等待时机。
是坐等第五伦扫清关中,从容向西,还是趁着他内部动荡,又有大量兵力被绿汉牵制时,打出来试探试探?
他的叔父,隗家真正的掌权者隗崔坚持要出击,隗嚣本想等方望归来,但又拗不过内部的主战情绪,只能顺水推舟。
虽有些不大乐意,但隗嚣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就是陇右的牌面,必须做好职责,否则他这“大将军”都不一定做得稳当——毕竟他也是百姓们拱上来的,随时能换一个。
也罢,虽然隗嚣知道,第五伦肯定不会像一些说的那样,得罪豪右就“亡无待日”,但多少也会被牵制,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削弱他的机会。
“申命百姓,各安其所,旧业一概不动。”
隗嚣在苏武祠加大了音量,将隗氏与第五伦那截然不同的政策,宣谕于“百姓”们。
“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王莽和第五伦不明白这点,隗氏却懂得。”
隗嚣朝在场众人作揖:“值此各家宗族存亡之际,还望渭南、渭北诸君出粮出力,与我一同,共抗魏五倒行逆施!”
……
“隗氏兵分成两路,一路由其白虎将军隗崔,带着数千骑兵占据好畴。”
细柳营中,第五伦中枢的兵棋推演正在进行中,代表陇右的旗子插到了渭北好畴、渭北武功两处。
“依臣看,这是想效仿刘邦还定三秦之战。”
第八矫不常用右手,因为缺了小指头,不太雅,只用左手指着地图道:“当是时,刘邦大军出故道,抵达陈仓后,便让曹参将兵至雍县,又击好畴,最终攻至雍王所在的废丘城,也就是今日槐里县,再往东,就是五陵所在,最终又渡泾水击栎阳塞王。”
第五伦颔首,看向管后勤的任光:“搜粟校尉觉得呢?”
任光谦逊地说道:“臣只管粮草辎重,不敢妄议军争。”
“无妨。”第五伦笑道:“畅所欲言,又不真要你带兵打仗。”
任光应诺,却是从后勤上分析:“隗氏兵力不多,粮秣也不算充足,此番匆匆与我开战,或许只是想试探一下,不会心存决战一劳永逸之想。”
听上去是说了,但跟没说也区别不大,任光是将更多的话留给景丹,不想抢了这位打完潼塬一战后,如日中天的御史大夫风头。
景丹的分析是最接近第五伦心中所想的:“隗崔军或是欲切断大王与北地之间的联络,好和北地的陇右兵,一起夹击耿伯昭及原涉!”
“但也不能忽视,隗氏的主力,还是在武功县。”
“隗嚣在武功县召集渭南渭北豪强,发檄文痛斥大王复王莽之政,欲均著姓田土,乃是欲壑难填……最近谣言在关中到处散播,都说大王要杀绝关内著姓。”
第五伦挠了挠下巴上的短须,这倒也……不算全是谣言。
他两个月前对渭北三十三家前朝遗老下手,就做好了剧烈反弹的准备。果不其然,内部公然造反的倒是没有,可一贯“谁赢帮谁”的渭南豪右顿时就不爱投降了。
不少在坞堡拼死抵抗,非得万脩带着魏军刚建设的工程部队一个个拔掉,确实牵制了他们的大量兵力,也让著姓和魏王关系更加不可调和。
亏得第五伦一直在强调这是政治清洗,不针对所有豪强,不曾投靠刘伯升的家族不会有事,他又火线提拔了一大批渭北著姓子弟做官,否则还真会惹大麻烦。
加上东南方和绿林周旋于峣关,兵力摊得有些散,倒是叫隗氏看到了出击的机会。
等任光、张鱼退下后,景丹笑道:“大王可曾后悔?”
他指的是长平馆之宴,对豪强采取强硬手段之事,若当初选择怀柔,今日渭南或许早就打下来了,而隗氏也无法趁虚而入。
“我不后悔。”
第五伦一直认为,那些看似顺畅的捷径,实则处处是坑,他宁可行走在荆棘丛生的小径上。
“但我需要一把刀。”第五伦伸出手比划道:
“替我劈开多刺丛生的荆棘小路,再将入户想以攻代守,夺取右扶风的隗氏狗给宰了。”
“这刀,孙卿替我磨锋利了么?”
景丹知道第五伦指的是什么:“经过旬月厘定,目前尚在关中的三军、三万名士卒土地,都已经分好了!”
“本以为渭北三十三家豪强,只打大宗,加起来所得土地,应该不过万余顷,可没想到,最终却得到了近两万亩!这些事,前时已禀报大王。”
第五伦笑道:“有不少将小宗当大宗打了,又牵扯亲戚的冤假错案吧?”
“有。”
景丹也不羞于承认,执行命令的是人,就注定会良莠不全。整个案子的缘起,本就是第五伦清算“腹反”罪,搞栽赃陷害,手段粗暴,时间又紧,真能处处秉公无私就奇怪了。
“但也因如此,收得土地较多,分起来也较为平均,人均五十亩。”
“而土地上的佃农,也都完成了减租,都减了一成。”
看上去不多,但在天下混乱,各地政权,比如西汉隗氏,都开始为了筹粮给庶民加田租一到两成甚至三成的情况下,第五伦还能减一截。
就犹如别人往后大踏步时,他还往前站了一小步,差距还是颇为明显的。
“至于彼辈过去欠各家豪右的债券……”
第五伦已经想好了:“明天在茂陵,召集五陵的父老和佃农中年长者,做个见证。”
“大王是要……”
“焚券市义,用这仪式,做个表率。”第五伦笑道:“隗氏不是在武功召集豪强,大肆宣扬他要优待‘百姓’么?”
“我既已失豪右支持,在真正的民心上,就得多争取争取,这腊月里征召他们服役运粮,可是要招致不少怨言的。”
“这不止是魏国与西汉争夺右扶风之战,也是一场百姓对‘百姓’的战争!”
第五伦暗道:“我的想法究竟能不能在这个时代实现。”
“关陇豪强的武装力量究竟有多大?是否真能将我所有努力一巴掌掀翻?”
“就在这场仗里,见个分晓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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