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的五原郡,芳草萋萋。
这一代匈奴单于,是呼韩邪最小的儿子,他汉名很短,响应王莽“不二名”的号召,年轻时就改为“舆”,简单明了。
但其尊号却很长且拗口,全称为:“呼都而尸道皋若鞮单于”,这头衔里最有趣的便是“若鞮”,在匈奴语里是“孝”的意思。
原来是数十年前,自呼韩邪对汉称臣之后,匈奴与汉朝关系亲密,不但在物质文化上仰慕汉地衣裳、食物。贤良文学们心心念念的“仁义播于戎狄”居然也潜移默化,匈奴人觉得汉朝皇帝都加“孝”字,竟加以效仿,一连五代单于也加了“若鞮”。
但结合匈奴冒顿杀父,以及舆等兄弟六人相继继位,按照传统接二连三妻其后母的行为,这“孝”就颇为玩味了。
不过匈奴不在乎这些,对单于舆来说,六月中不但是部落母匹产小马驹的时节,也是匈奴重新成为“百蛮大国”的日子。
西域诸邦在十年前叛离了新朝,匈奴的使者再度驰骋于葱岭天山,东方的乌桓也于数年前向单于称臣,至于南边,没有兵卒守备的长城不再是不可逾越的天堑,而是随时能够出入的邻家藩篱,光单于舆继位后,就三次入塞,新朝忙于镇压内乱,反击十分微弱。
而今日,单于舆亲临光禄城,要在此做一件伟大的冒顿单于都没做过的事:立一位汉家皇帝!
每每想起新莽的作为,单于舆就觉得恼火,先背信弃义的是新朝,给匈奴降级,乱改他们的名字,数次遣大军在边塞,还打算将匈奴一分为十五。
“王莽曾立宁胡阏氏之婿、右大将做了单于,放在常安,招揽胡地叛贼,另立王庭。”
“我为何就不能在草原,也立一个中原皇帝呢?”
人选是现成的,安定郡人卢芳,自三年多前在黄河畔欲配合匈奴取新秦中,被马援击溃后,一直流亡于匈奴。
他两个兄弟都死了,怀着仇恨,卢芳在匈奴又将自己胡编乱造的身世讲了一遍。匈奴虽知道不太可信,但单于舆对这个有匈奴血统的“刘家人”欣然接纳。近来随着新朝边塞大军南调镇压绿林赤眉,并州空虚,单于舆遂以胡骑万人击五原,一举攻占了黄河以北。
正式策立的地点选在光禄塞,这是匈奴朝汉的起点,单于舆的父亲呼韩邪,三次来此,南下谒见汉帝,如今双方关系却完成了调转。
作为匈奴的傀儡,卢芳穿戴着一身不伦不类的衣冠冕服,带着一群汉末出塞投胡,如今重新归来的”大汉忠良“拜在单于舆面前。
单于舆会汉话,他骑在马上,倨傲地对卢芳道:“胡本与汉约为兄弟,后来胡中衰,我的父亲呼韩邪单于归汉,汉发兵拥护他,于是胡对汉世世称臣。如今汉亦中绝,你作为刘氏后代来归我,我立你为帝,往后也要尊事于我,亦为兄弟之邦。”
“过去是汉为兄胡为弟,以后便是胡为兄汉为弟,如何?”
卢芳朝着单于稽首,那颗怎么砍都砍不完的头颅伏得很低,仿佛是马蹄下的草:“臣怎敢忘了尊卑,和天地所立,日月所置之大匈奴单于称兄道弟?”
他很清楚,自己能被拱上这个位置,全靠单于指定,这塞北的”汉“政权就是个空架子,卢芳孤零零逃到匈奴,亲信全失,汉时从西域、中原投靠匈奴的汉家忠良有文化,不信他的故事,这些人成了三公。而五原本地举事的边民、流民帅也不服他,这批人作为九卿,卢芳一个孤家寡人,若无匈奴支持,别说“光复大汉”,只怕明日就被人杀了头。
卢芳再度顿首:“汉匈关系最密切时,便是文景和亲,臣愿意迎娶大单于之女,自从以后,臣为小婿,而大单于为丈人行!”
“匈奴与汉,情同父子!”
……
“什么汉帝?什么刘文伯,欺我不知汉帝世系么?汉武曾孙怎可能活到现在!”
卢芳在五原“复汉”之际,还给并州各郡发去了“诏令”,宣谕他们早降大汉,共灭新朝,作为五原以南的大郡,上郡肤施县是较早接到的,一看那不伦不类的格式,再想起马援当做笑话与他们说过卢芳的事,马员就冷笑着将文书给撕了。
第五伦反于常安时,马员亦曾犹豫过,与其弟不同,他以为天下大势还是复汉兴刘,纵然新朝必亡,但第五伦想另起炉灶颇为困难,马援已经在第五伦那绑死,自己要不要发挥下士卒大姓的特长,另投一家呢?只是为地缘所限,周边并无“汉”可投,只能硬着头皮响应第五伦。
如今在“匈奴汉“宣谕他投降时,马员却好似吃了一百只苍蝇那般恶心。
马家虽不是汉家忠良,甚至被汉武帝族灭过,但他的祖先马通亦曾出征匈奴,出酒泉至天山,降车师而返,说马通谋逆可惜,但对阵匈奴时,马家人也没虚过。
“我可不愿后世人提及马氏,除了谋逆外,还加上引胡入塞之恶名!”
此事反而促使马员坚定了决心,立刻派人去南方,将情况告之于第五伦。
随着北方大敌出现,匈奴的侵扰可能会更加频繁,现在他必须背靠第五伦了。
“唯望伯鱼早定河西,与上郡连成一片,如此方能给我方一点支援,保塞不失。”
……
而当第五伦接到北方消息后,只感慨良多,一是卢芳命大,其次便是随着新室崩塌,各方势力粉墨登场,天下无主,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时代,到了。
他的时间,也更加紧迫了几分,现在大西北太乱了,往后指不定是内战外战要一起打。
既然上郡的骑兵来不了,第五伦也不犹豫,抵达重泉城次日,万脩已经在洛水上搭好了浮桥,与第五伦汇合后,大军渡洛!
这洛水可比灞水好渡过了,并非其更窄更浅,而是因为田况麾下不过万人,难以防御长长的河岸,索性将兵力集中到东南方的郡首府:临晋城。
第五伦过了浮桥后,立刻召来万脩,与景丹等军议:“规避野战,困守孤城,田况是在等待援兵?大司徒王寻,到何处了?”
万脩禀报:“已入旧函谷关,但彭宠将军在渭南派出的斥候已深入到京师仓,却未曾见到王寻大军,擒获零散西逃欲归乡者,说是王寻从风陵渡去了河东!”
河东?好家伙,这是开始军阀混战,争着占地盘了啊。
对此,第五伦亦喜亦忧,喜是田况又被猪队友坑了,没有后援,处于劣势,他的兵力不到第五伦三分之一。
麻烦之处在于,王寻带着六七万人撤过去,若让他站稳了脚跟,为往后第五伦攻略河东多了不少阻力,但转念一想,又暗道:“以王师祸国殃民的素质,或许不一定是阻力……”
一切都得等打掉田况这又臭又硬的家伙再说,大军驻于与临晋城仅仅一日之隔的大荔,第五伦对田况还是十分警惕,此人善用兵,多智谋,他遂令张鱼、第五平旦带着人,将大荔到洛水之间,每一条土塬沟壑都仔细搜索,勿要让后方藏了伏兵。
亏得这一带地势较为平缓,还不是典型的黄土高原,要是像新秦中的山坳一般,广袤百里之地沟壑纵横,当年马援就是往里面一钻,王师搜一个月都搜不完。
虽未能等到上郡的骑兵,但第五伦还是遇上了点意外之喜。
“大将军,鄜县人听闻将军反暴新,征河西,便举事响应,老朽带了乡党,特来助阵!”
为首的人年过半百,却是第五伦当年做师尉户曹掾时,带他去拜访宣秉、宣彪父子的鄜畴乡鹿啬夫,鄜县虽在洛水之东,但行政上被划归列尉郡,不想多年前结下的渊源,如今竟还派的上用场。
这群人往南走,途经的衙县、徵县,喊着“同去同去”,二县见田况大势已去,遂也举了第五伦旗号,人数越滚越多,竟至三四千。
虽然这场仗不一定需要他们,来了或许还会帮倒忙,但这份心意是要表彰的。
“十室之邑必有忠士,说的就是鹿啬夫这样的人啊。”第五伦记得,此人当年在自己小本本上是打了勾的,欣然接见,又问他名字如何称呼?
“鹿宰。”
“那君便是鄜县宰,兼任军司马了!”
多了这批生力军,包围临晋的兵力便足够,起码能当民夫来使唤,但就在第五伦打算向东推进,围攻临晋时,跟着鹿宰南来的徵县豪强,名为“李柏”者,却朝他作揖:“大将军不能只看前方的临晋,而忽视了后方的危险啊!”
第五伦孰视此人,面如冠玉,字为“子术”,遂问他:“君说的险,在何处?”
他的后方,是守着浮桥的三千后队,再往后,就不知其指的是波诡云谲的常安,还是北地观望关陇局势的原涉了,总不能是隔着上郡的五原卢芳吧?
第五伦甚至想到了鹿宰带来的这几千人,这其中会不会有田况的死忠混入?
李柏却摇头:“据小人得知,田况撤往临晋前,还在大荔以西留了数百人的死士,皆携干粮,就等着将军大队人马开到临晋,从后方袭之!”
“将军!”张鱼闻言不服:“从洛水东到大荔,吾等数日内走遍了每条山沟,将逃难的百姓都赶了出去!”
第五平旦也喊冤:“商颜山也不高,就百步而已,树也被砍得差不多,绝无可能埋伏数百人。”
二人做事都很细致,确实是认真搜寻过,第五伦疑惑地看着这告密的李柏,却见他笑着摇头道:“也不能怪二位,因为田况的伏兵,不在地上。”
李柏手往下一指:“而在地下!”
此言一出,师尉本地人的景丹最先恍然大悟。
“你是说,龙首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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