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天早上在南郊哭天开始,王莽便一直留在常安西南方的九庙,没有回寿成室。
他身着绀袀礼服,传国玉玺戴在腰间,持虞帝匕首,施法装备齐全。
又令天文郎持着那枚于数年前铸造,差点被第五伦误会为“火枪”的铜斗柄。斗柄随着时辰而转动,好似在为皇天上帝标注天罚的方位坐标,降下一发陨石将第五伦砸死。
不懂王莽的人,以为皇帝仍在试图求得皇天太一显圣,执迷不悟。
而颇懂王莽的陈崇,却知道,西南郊是距离渭北、灞东叛军最远的地方。再看皇帝将那些还忠于他的公、卿、大夫、侍中、黄门郎从官等千余人安排在附近,又令巨毋霸带着宫中禁卫守卫在外,车马也准备妥当,反而将态度叵测的中垒营打发到了城北。
“看来陛下虽然出言训斥,实则是将我的迁都之策听进去了。”
陈崇心中了然,乘着王莽祈天告一段落,吃鲍鱼果腹之际,哭着上前稽首道:“陛下,叛贼已取五陵,聚众数万兵临渭水,射声营、长水营以寡敌众,只怕守不了多久,东边的灞上亦然。”
“一旦两地失守,以常安人心浮动,只怕也难以坚守到大司空和师尉大夫勤王之师抵达啊。”
王莽很不高兴,说道:“北军已得犒赏,击破贼军只在旬日之间!”
虽然嘴上言辞剧烈,但王莽心里也知道,常安形同被包围,已经不再安全了,躲在深宫里也无济于事,而皇天太一也迟迟没有回应,仿佛抛弃了他。
但离开常安,又能去哪呢?迁都洛阳这主意不可靠,因为第五伦的大军就在东边啊!一如共工宋弘所言,放弃大城,滞留于荒野,与自缚将性命交予贼虏何异?
陈崇猜出了王莽的未言之意,稽首道:“虽然迁都吉时之机已失,但陛下尚可去南方巡狩!”
“卿指的是……”
“益州!”
陈崇道:“新成大尹王林,乃是安新公之子,太师王匡之弟,皇室宗亲,素有才干。”
王莽的手触碰了一下腰间的传国玉玺,这玺,就是安新公王舜帮他从王政君处索要来的,虽然砸缺了一个角。这位堂弟也出力甚多,王莽对他的儿子们十分厚待。
王邑赶不回来,六尉的勤王是不用指望了,王莽开始期盼更远点的忠臣,分别是担任安定大尹的堂弟王向,还有陈崇口中的王林。
陇右已经消息断绝,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汉中却还在朝廷手中,诏令应已送到了王林处。
陈崇力劝道:“汉高灭秦最先入关,本应留关中为秦王,却被项羽放至巴蜀,以益州之资复灭三秦。”
“而陛下之兴,源于益州白雉,盛于新光邑白石。”
这两件事,乃是陈崇参与运作,所以他对蜀地颇为熟悉。
“最终成于蜀人、国将哀章所献金策,陛下于益州颇有渊源啊。”
“如今叛逆势大,不如西至新光,走褒斜道,南狩于新成,凭借王林勤王之师接应,以巴蜀山川襟束,足以固守。只需等待入秋后,大司空王邑击破绿林,回师剿灭第五伦,自能大驾北向,复归于常安。”
所谓南狩,说白了就是逃往南方汉中、巴蜀,在陈崇口中,这俨然成了王莽唯一出路。他具陈蜀土丰稔,甲兵全盛——然而益州早已被王莽三次征句町搞得民怨沸腾,处处盗贼,但这些事,皇帝却不一定知晓。
王莽缄默了良久,没有像昨夜那般加以斥责,半响之后,他终于开口时,却依然态度坚决:“予就在常安待叛逆覆灭,哪都不去!天生德于予,叛逆其如予何!”
陈崇大骇,若皇帝坚持不走,要留下“殉国”,那他作为第五伦绝对不会宽恕的仇人,恐怕只能自己溜了。
但就在这时,那位给皇帝出哭天妙计的张邯匆匆赶来,告诉了王莽一个惊天噩耗。
“陛下,第五伦已开始渡灞,越骑营溃败,叛军登上河水西岸了!”
虽然这时候,他们还没得到王盛战死、史谌投降的消息,但叛军突破灞水防线这件事,已经触及到王莽的底线,他急躁地站立起来,再也没法泰然自若地坐等老天发威,奇迹出现了。
一直坚信北军能够扫清叛逆的王莽颇为沮丧,新室的各路将军又一次让他失望了,一切的崩坏,就是从始建国年间对句町的失败进攻开始的,从那时候起,军队只会阻挠他的计划。
西域也好,匈奴也罢,每一次的结果都和王莽预期相悖,这让他颇为困惑,而韩威、廉丹、王匡等辈,更只会用各种方法拖他的后腿!
灞水看来真的守不住了,接下来,常安又能在第五伦的进攻下坚持多久?
王莽已经对愚蠢将军们不抱希望,也没信心守常安了,这场战斗的胜利将属于第五伦,是留下来,受辱于叛臣,还是带着最后一点希望离开?即便这让他颇感屈辱。
这个决定对王莽而言,十分艰难,他一贯自命不凡,希望事事皆如自己计划的进行,认准一件事便会执拗地坚持下去,哪怕全天下人都说这是错的。
但与历史上截然不同,今日王莽并非彻底绝望,他还期盼着王邑的数十万大军,心中更多是不甘:
不甘心自己奋斗了一生的事业就此结束。
不甘心这事业,亡于第五伦趁虚偷袭的叛逆。
他不承认自己彻底失败了,全是群臣误予!尤其是第五伦,本可作为新室柱石撑起天下,居然选择了反戈一击!这一戈伤了老王莽的心,也让朝廷遭到重创。
他还想亲眼看着大司空扫平关东,回师痛击第五逆贼!让第五伦在自己面前稽首认罪,溺死在鲜血中。等到廓清宇内,他会用十年时间恢复天下太平,再培养一个合格的继业者……
剧烈的斗争后,王莽的目光在惶恐失措的亲信群臣间游走,最后停在了陈崇身上,老皇帝抿着嘴斗争了许久后,朝陈崇微微点了点头。
陈崇了然,立刻拄着杖一瘸一拐地离开,去做最后的准备!
“予将亲征!”
王莽忽然宣布了这件事,惊呆了他的亲信们,纷纷稽首劝阻。
但这已是王莽反复思量清楚的,还煞有介事地任命了留守常安的官员,谁来维持城内秩序,谁来掌管宫廷的钥匙等等,一切都安排妥贴。
但陈崇却在紧急调动郎卫,装好车马,做好了出逃前的准备,才在被王莽要带他们“亲征“吓得不浅,已经打算各自散去的群臣面前提议道:“舜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
“陛下为虞舜之后,亦当履先祖故事,南狩!”
“准卿之奏。”王莽在群臣震惊的目光下,同意了这奏请,而王莽的死忠么能在“亲征”和“南狩”之间,自然会选择后者。
王莽携带的人,包括了他的死忠亲信崔发、张邯、刘叠以及太傅唐尊等千余人,而巨毋霸作为亲卫守护在旁,这位巨人多少让王莽多了点安全感,后队还有一千多名郎卫随从。
宫里的几十万斤黄金和十二神器太过笨重,没时间带了,王莽只挑了金匮策命抱在怀中。刚策立的一百二十嫔妃扔在宫里,还没过门的皇后史氏……史罗还在杜陵等着宫里派人去接呢!王莽却顾不上管她,只喊上庶子庶女四人同行。
至于去往定安馆去唤黄皇室主的人,则空手而归,回复王莽道:“黄皇室主紧闭定安馆,小人不得入,喊话递信皆无回应。”
“也罢,由她去罢。”王莽顾不上管自己的女儿了,他的目光永远看着远大的目标,也从来没把小儿女性命当回事过,叛军已经登上灞水西岸,距离常安不过数十里,明天早上前锋就能摸到城墙边。
王莽佩戴传国玉玺,手持虞帝匕首登车,回头看了一眼夜幕中的常安城,风吹得他的头发乱飞,这一刻,老皇帝竟泪流满面。
二十多年前,王莽身为大司马大将军,因为政治斗争失利,被汉哀帝赶出了京师,狼狈地回到封地新都。
六年后,他凭着自己的运作养望,重新回到了朝堂的中心,如圣人一般归来!受天下苍生之盼。
而今日,王莽要再度离开他已经呆了三十多年的城市,他曾想将她打造成孔子之中都,儒家治道的圣城,如今却只能将她留给叛逆,自己则开始不知前景如何的南狩之旅。
但这次,他不会再等六年。
“长安,常安!”
“半年,半年内,予定将重返于此!”
可还不等王莽发完誓愿,后方运送辎重金帛的部队有一匹马受了惊,忽然乱跳起来,扰乱了原本肃穆凄凉的车队。
现在已是五月三十日子时,城内外昏昏暗暗,一时间人奔马鸣,混乱渐渐扩散开来,最终变成了真假难辨的惊呼。
“第五军到了!”
“叛军已至!”
王莽的南狩队伍顿时阵脚大乱,都以为是第五伦杀过来了,前方的巨毋霸也顾不上管皇亲国戚和大臣们了,只能护着王莽的车驾拼命往前跑,最终追随皇帝者不过寥寥数百。
而后头的队伍则无故自溃,群臣的家小开始乱跑,各寻出路,在城南拥堵成一团。原本就心存不安,不愿意离开生他们养他们城市的郎卫、士卒也开始了趁火打劫,纷纷扒辎车上的丝帛等物。
而更聪明点的郎卫们,则只盯着一个人。
陈崇断了足后,就骑不了马,只能乘车,难以调头,笨重难行。忽然陷于乱众之中,他的车夫也跳下去跑了,这导致陈崇瘸着腿无处可去,只能愕然四顾。
却见远处几个郎官开始分开人潮,四处询问:“统睦侯何在?”
陈崇的妻子还以为是前头的王莽不忘他这南狩功臣,派人来接,激动地在车舆上站起答应,而奸猾的陈崇感觉不对想要拉她趴下,却为时已晚。
朗官们已经知道了陈崇所在,顿时大喜,立刻推攮乱众,朝车舆冲来,将还想抽剑自刎的陈崇按住,用绳子死死绑了起来,皆大喜道:“活捉了陈崇,献予第五大将军,吾等定能得重赏!”
……
两个时辰后,天色即将大亮,王莽不知在巨毋霸等人护送下逃到了何处,而常安亦已经得知皇帝出逃,顿时乱作一团。
宫里的人们冲出宫门,与大街上乱逃的市民拥堵在一起。被王莽抛弃的王公贵族、各级官员也都争先恐后,四处逃窜,宵禁形同虚设,十二城门洞开。
一些宵小之徒见有机可乘,便浑水摸鱼,涌入北阙甲第的豪宅,窃取漆器珠宝及财物,在混乱中,一座仓库被点燃,常安城内火光熊熊。
而就在这时候,一行行火把亦从被朦胧雾气笼罩的东方赶来,作为向导的越骑营降卒骑着马,在前带路,而后头则是小跑抵达常安城下的义军精锐。
作为前锋部队,万脩麾下的士吏秦禾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摸到了常安厚实的城墙。
他是关中人,但过去只是个小佃农,埋头于一亩三分地,却从来没机会来到京师,更别说进去了。
秦禾没有理会士卒们询问该冲进城去,还是在外等待大部队的话语。
他只往后退了几步,取下自己的胄,就这火光仰头看着这大城,丑脸上露出了敬畏憧憬之色,只嗟叹道:
“皇帝家的墙,真高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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