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不由里门,面大道者,名曰第,亦有甲乙之分。
甲第,就是常安城里的大豪斯。
它们主要分布在寿成室东阙尚冠里、北阙戚里两处,这两个里有一个共同的特征:紧邻皇宫,空间上的远近,也意味着与权力中心的距离。
能在寸土寸金的常安城里住上这种房子的人,不是高门贵姓,就是三公九卿。
前几年还是小小土豪的第五氏也跻身其中,王莽所赐甲第在戚里,出了北阙玄武门便能看见。不复城内平民小家小户的拥挤,而是当衢向術,当街辟门,面向大道,屋宇宽敞,门第高大,容马车通过。
虽然出入不必经由里门,但第五伦发现,这儿守着不少人,还都是生面孔,显然不是自家私兵。
“常安近来连城中都盗贼频发,天子特地让五威中城将军派了百多人来护卫。”早就等在宫外的第四咸如此告诉第五伦。
保护?第五伦却只想起当初在常安时听到的都市传闻:刘邦在淮阴侯韩信死后,使人拜萧何为相国,益封五千户,赐甲第,令卒五百人作为相国亲卫,帮他看家。时人皆贺,唯独东陵侯邵平却给萧何吊丧,说:“祸自此始矣。”
这种保护,其实是提防和不信任的标志,看着家眷,使你不敢妄动。不过倒也并非第五伦专属的待遇,同在戚里的大司空王邑、太师王匡、大司徒王寻等亦如此。
第五伦没有表露任何情绪,径直走到门口,看到了这一家昔日的旧阀阅。
汉时两百余载,这里不知住过多少达官贵人,只是其兴也勃然,其亡也忽然,除了被马车轮子轧得凹陷下去的车辙,以及屋顶上修葺后又新又旧的石兽,诉说着这里曾经的辉煌。
看门的北军士卒纷纷让行,第五伦道了一声辛苦,笑着令人给他们置酒奉食,再往里走,则是外院廊庑,厢耳、廊庑、院门、围墙等周绕联络而成一院,为大第室。
身居此地,足以庭扣钟磬,堂抚琴瑟,可那位过去羡慕高门阀阅,口口声声要让第五氏过上“钟鸣鼎食”之家的老家伙,如今却毁了此处的富贵气。
第五伦才进门,就听到了斗狗汪汪乱吠的声音。
“黑,咬它!”
再往前走,却见一位须发尚未全白的魁梧老人,正与一个身着锦绣,头戴远游冠的君侯并肩而立。而他们面前的圆场里,有一黑一白两条斗狗正在厮杀
老头正是第五霸,却见他双手插着腰,身子稍稍前倾,恨不得以身代之。
黑狗拴着皮项圈,而那白狗脖颈上戴的,居然是金项圈!
不过白狗却被黑狗撵得满地乱跑,最终狼狈地夹着尾巴败下阵来。
那君侯则锤手惋惜:“我这斗犬,可是数年前从中山重金买来的,令其食牛肉,佩金圈,不料还是第五公的狗技高一筹!”
第五霸别提多高兴了,哈哈大笑:“邛成侯,我这老犬,只是家中随便养的。”
原来中年人就是王隆的叔父,邛成侯王元,他表示愿赌服输:”这金项圈,就归第五公所有了。”
此时仆从禀报说第五伦来了,邛成侯回过头看到第五伦,忙朝他作揖。
“是维新公归来了!”
“走狗”和斗鸡一样,乃是汉朝贵族消遣娱乐之一,汉武帝就颇爱此道,在上林苑建立“犬台宫”,文武百官定期观赏“斗狗之戏。常安的好斗犬,可不是看家护院或杀了吃肉的菜犬能比的,一犬至值数十匹布,名犬率具缨,值钱数万,跟匹马差不多。
第五伦知道,大父年轻时候也是个轻侠少年,斗鸡走犬一样不少,可老来后专注于家族产业,很久没玩了,宁可将养狗的钱用来养人。不想入了常安,也堕落了啊。
他朝第五霸见礼,老人家得了孙儿归来,高兴归高兴,但第五伦问他在城里住的可舒坦时,第五霸亦有些忍不住骂道。
“这屋舍,太小了。”
他指着天井道:“看,连天都这么小!”
第五伦心里好笑,也是,他们家的坞院,可比这大多了,那以后,就给你换个更大的?
第五霸却看向第五伦,似乎意有所指:“外头守着兵卒,还轻易不让出门,也不方便像乡下一般大声说话,怕吵到邻居。只能听着隔壁市坊的热闹心痒痒。老夫浑身不自在,亏得邛成侯常来陪我说话,斗鸡走犬聊以**。“
王元忙道:“吾家就在邻近之处,在长陵时我邻居,进了城亦然。第五公,这常安城里的甲第,虽只是占地一亩的屋子,可比列尉郡占地一顷的园林园囿还要金贵!”
数年前,第五伦去长平馆做客,第五霸还觉得荣幸自豪不同,如今两家主客关系已经翻转,第五伦颇受重用,王元一家反而要对第五霸毕恭毕敬。
第五伦与王元寒暄了几句,问道他的好朋友隗嚣时,王元道:“隗季孟身为七公干事,回陇右替陛下征兵去了,说不定这一次,还会在维新公麾下做事。”
王元今日是故意等在这的,他说到此处压低了声音:“维新公,这一趟君与大司空南下平叛……
“今日勿谈国事。”第五伦不肯言说,但不住地摇头,却已经暴露了暗藏的意思:这场仗,很玄啊,你们还是各自做好准备吧。
第五伦的态度,只需要几天就能被王元传递给列尉的各家豪右,得让他们人人自危才行。
关中的大豪强们,谁不是坐拥一两千徒附兵卒,他们也死死盯着南方的战局,这些人第五伦还不清楚?谁赢他们帮谁!
等邛成候王元走后,第五霸才摸着那狗子的头,利用其汪汪叫吠之声掩盖说话,低声对第五伦道:“老夫也不是闲极无聊玩物丧志,斗犬哪有自己持戟耍弄有趣,但老夫在皇帝和外头的兵卒面前,得装得老迈疲乏才行。”
他被“请”进常安城里,虽然看似都是礼遇和好事,但第五霸还是感到了局势的不对劲,也藏着一手呢。
好好,别人是在家种菜你是斗犬以为韬晦之计。
第五霸说道:“伯鱼,你封了侯,又封了公,我家阀阅是高到顶了,老夫欢喜倒是欢喜,可我看这世道越来越乱,我七十余岁,从未见过这般多怪事……”
“大父放心,第五氏,有我。”
第五伦微微点头,听第五霸说起他进过一次宫,遂问道:“大父见到陛下了?”
第五霸有些得意洋洋:“见到了,天子还亲自下来向我敬酒。”
那一趟进皇宫是晚上,颇有些眼花缭乱,第五伦别的不记得了,但那盏中酒水的滋味,还有皇帝亲问的场景,却记忆犹新,十分荣耀,只恨被软禁于此,没法回乡里跟宗族乡亲们好好叨叨。
“大父以为,天子何许人也?”
第五霸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记着王莽没任何架子,对任何人都十分和蔼盛情,彬彬有礼,遂点头道:“是个好人。”
这词现在已经有了,意为德行端正、善良。只是这个评价,天下绝大多数人,不会同意。
“没错。”
第五伦的话语意味深长,却又带着一丝叹息:“陛下他,确实是位‘好人’!”
……
因为北阙甲第离寿成室极近,第五伦入朝也变得很方便,他还得了王莽特别赋予的符节,可以随时入觐。
到了次日,第五伦再入宫,发现王莽的眼袋更深了,蔫蔫的,全无昨天的慷慨兴致,只怕又没睡好吧,听说王莽也是个工作狂,每日直到很晚才释卷。
但这天下,不是说你勤政就一定能治理得好的。
经过昨日的倾诉衷肠,今天王莽就不跟第五伦谈理想,而是着眼于现实,让他分析分析南方战局。
“大司空隆新公,宗室戚属,前以虎牙将军东指则反虏翟义破坏,西击则槐里逆贼靡碎,此乃新室威宝之臣也,如今将兵数十万,自洛阳南行,贼虏必败,只是……”
第五伦心里又痒痒了,决定在窦融之外,再给王邑加个挂。
他指着地图道:“自洛阳南下宛城有两条路,一为鲁阳,在西,此乃楚国鲁阳公与三晋鏖战,挥戈止日之处也。”
“二为昆阳,在东,此乃齐桓公、管仲南征楚国问罪所止之处也。”
“依臣愚见,数十万大军数量庞大,不宜聚于一处,而应分两路攻之,好使叛军左右不能相顾。”
第五伦不知道窦融得了自己书信后是何反应,更不知他能不能劝动王邑,只能指望王莽的微操能起点作用了,想来此时此刻,大司空已经抵达洛阳了罢?
王莽却不太高兴,觉得第五伦管太宽泛,只让他专注于偏师,第五伦遂大谈自己的方略。
“一旦在鸿门收拢各地丁壮兵卒,使臣之旧部为士吏、什长,稍加训练,六月初一前,大军便可开拔出征。道蓝田,走武关,袭宛下,与大司空会师。”
一个月将散乱的几万丁壮训练成军,简直是痴人说梦,除非他们个个都有大学生的高素质,但第五伦没时间了,王莽也没时间了!
“五月下旬,必须出征。”这是王莽给第五伦定的时间,仅有两旬!
这样的军队,第五伦估计,自己带到宛城,倘若王邑那边没按时到,孤军与数万绿林、汉兵交战,也是覆军杀将。
但他却在面色为难一阵后,不情不愿地应诺,还主动恳请一事。
“自古军必有监,臣想请陛下任命一人为监军!”
“卿想要谁人?”王莽又不太高兴了,哪有主动点人为监军的?第五伦果然是太年轻太毛躁。
但第五伦提的人选,却让王莽打消了最后一点疑虑。
“五威司命,统睦侯陈崇!”
陈崇若在此,只怕要被这一句吓得尿出来!
王莽转怒为喜,笑道:“为何?不是盛传,你与统睦侯有过节么?”
第五伦道:“是否有怨,伦不欲自辨,只是举贤不避亲仇,统睦侯对陛下忠心不贰,常年监察群臣诸郡,未尝有失,世人惧之。此番南征,士吏多为临时新募,伦年少德薄,只怕弹压不住,正需要一位权重名威的监军辅之。”
说了这么多,第五伦真实的想法,应该是让陈崇相互掣肘监督吧?王莽如此猜测。
早说啊!他最擅长异论相搅这一套了,否则也不会凑出廉丹、王匡这种极其般配的搭档来。
想来,去给第五伦做监军这种事,忠心耿耿的陈崇,应该不会拒绝吧!
除了监军,王莽还打算派给第五伦一个副将,最好也是跟他不太相睦,随时能将军权拿过来的。
但王莽没有立刻答应第五伦的请求,只说自己要三思,却点了第五伦随自己出宫。
“国师公病笃,只怕没几天了,维新公与他亦有渊源,且随予去府中探视。”
……
刘歆没想到,已经半年没召见自己的皇帝,居然会在得知自己病重后,忽然来访!
还带着第五伦!
俗话说,书生造反三年不成,刘歆不是搞政变的能手,一时间手忙脚乱,别说在府中暗藏甲兵提前动手,他们什么准备都没做啊,只能往榻上僵硬地一躺,心中怦然乱跳。
前汉时,皇帝就经常亲视老臣,诸如汉宣帝看望霍光、汉成帝探望翟方进,然而都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探望后还赐了牛、酒,那就是要大臣自杀的暗示。
刘龚等参与阴谋的人都已六神无主,还以为被皇帝窥知底细,倒是刘歆慢慢冷静下来,他太了解王莽了,这一趟来,或许只是……
“只是因为,陛下是好人,怜惜我这老友即将离世吧。”
于是,刘歆只在榻上闭着眼,听到外头陆续有下拜的声音,一双沉重的脚步走入寝中,后头则是稍轻些的。
王莽带着第五伦走到刘歆病榻前,第五伦也没想到两年不见,刘歆居然老成了这般模样,瘦骨嶙峋的,看上去确实是命不久矣了,又想起了扬雄,一时间竟有些心酸。
“陛下……”刘歆勉强睁开眼睛,欲起下拜,这真不是装的,而王莽立刻搀住了他,让刘歆免礼。
“子骏啊子骏。”王莽还是习惯称呼刘歆的故字,他扶着老朋友的手,能明显感受到上面已经没有二两肉,好似全是骨头,不由感慨不已。
“汝等且退下,予有话要与子骏说。”
第五伦看了一眼刘歆后,与刘龚等人退出了寝房,只剩下一对老朋友时,气氛一时安静了。
打破沉寂的是刘歆剧烈的咳嗽,王莽替他拍了拍背后,问出了自己的诱惑。
“子骏,今日来汝府中,除了想看看卿外,予还有一事相询。”
“陛下请说,老臣乘着最后一点清醒,知无不言。”刘歆颇为紧张,他在榻下藏着一把匕首,但以自己这身体,只怕连握住猛刺的力气都没有。
王莽站起身来踱步,眉头拧到一起,他昨晚确实没睡好。
“予做了一个怪梦。”
王莽叙述起自己梦里的情形,和居摄、代汉前那些编造的梦境不同,这次是真的。
“予梦见空了许久的常乐室中,已经被放倒在地许久的秦时金人,忽然自己起立,其身形庞然,足足百丈,各立一方!”
“而数了数后,不多不少,正好五个!”
“子骏,此梦何解?”
……
PS::莽梦长乐宫金人五枚起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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