舂陵刘氏宅中,几个年轻人又背着家主刘良,在谋划造反的事了。
“文叔说得对,贼就是贼,指望绿林是靠不住的。”
说话的是刘氏兄弟的发小朱祐,他初闻绿林在南方大败官军时颇为欣喜,这意味着荆州新军大受打击。
可旋即又闻绿林兵军纪极差,攻打安陆时屠了城,大掠妇女,朱祐勃然大怒。
“孟子说得没错啊,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说的就是绿林之辈。”
这便是他们这群人和绿林的本质区别了,绿林多是失去土地的贫民、渔夫、猎户和犯罪的轻侠组成,皆是“无恒产者”,若有能养活自己的资产,他们也不会聚众造反。
而以舂陵众人则不同,刘縯、刘秀,还有一同参与此事的堂弟刘嘉,都是前汉宗室、大地主家的儿子,自己就有数十顷不等的田产,衣食无忧。而且三人无一例外,都去常安上过太学,接受礼乐儒经熏陶。
朱祐的家境虽没他们富裕,但却做过太学高弟侍讲,相当于大学讲师,实打实的高级知识分子。
这样的“有恒产者”,他们反对新朝,并非因为活不下去,而是现实利益受损,是渴望建立新的秩序,恢复“汉家制度”。在看到绿林暴露出底层与无序的一面时,自视甚高的朱祐自然瞧不上眼。
朱祐甚至认为,刘氏兄弟寄希望于同绿林合作的打算,是时候打住了:“否则引了绿林来南阳,将舂陵当安陆屠了,毁我田畴,掠我妻女,如何是好?”
“仲先误会我的意思了。”刘秀却道:“绿林确实是贼,这没错,混乱无序,山头林立,各不统属,军纪也天差地别,才做下了这骇人听闻之事。”
“彼辈滥杀无辜自然要痛谴提防,但想要成就大事,却也少不了他们。”
刘秀看着兄长和众人道:“我在常安时,曾有幸读过贾子篇,秦始皇一天下后,六国豪杰磨刀暗恨,但就算有留侯博浪沙之刺,最先高举义旗反秦的,却是陈胜吴广。二人皆是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
“陈吴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
“在此之后,山东豪俊如高皇帝、项羽,才并起而亡秦族矣。”
“如今的绿林之辈,岂不是与陈吴有些相似?不对,他们还远远不如,陈胜吴广至少还会借扶苏项燕之名,打着张楚旗号。我听说绿林虽有数万人,却一直没有文书、号令、旗帜,首领只自称渠帅,次者为三老,所以整整四年仍未成事。”
“但以绿林兵的谪戍之众、竹木农具,却打得甲兵精良的荆州新军大败,由此看来,彼辈虽自限于才能与见识,不足以成事,却能够为王者前驱。”
“绿林缺的,正是一位高皇帝!缺的是兄长这样,定下一个目标,引领他们往前走的首领人物。”
刘秀看向兄长刘縯,他经常自比于汉高祖,而伯升高名全郡皆知,舂陵的小团体也服他。
“绿林还需要萧曹、留侯、灌绛、荆王刘庄、楚王刘交之辈。”
刘秀指的是自己,他以前汉荆、楚二王为目标,在小团体里也客串萧曹的角色,朱祐、刘嘉及一同谋划的姐夫邓晨等人,则颇似丰沛功臣灌婴、周勃等。
“没有吾等,绿林再过十年都是贼,只知道流寇抢掠,破坏而无建树;但若与吾等合力,稍加引导,便能摇身一变,成为义军、汉兵,最终恢复汉家制度!”
这一番见识让朱祐佩服,这也是他愿意跟舂陵刘氏冒险的原因,伯升骁勇无畏,而文叔老成有谋,这兄弟俩在前队首屈一指,放天下亦是翘楚人物吧?
“文叔说得不错。”
刘縯深以为然,刘秀的分析,基本道出了他们与绿林的关系:虽然成分截然不同,但都以朝廷为敌,这便是两方合作的基础,光靠舂陵刘氏是无法对抗前队新军的,得借助绿林之力,才能搅动时局。
所以一如刘秀所言,对绿林既要拉拢,也要提防,更得渗透,让他们最终为己所用!
刘縯点了从弟刘嘉的名:“孝孙,你且携带礼物,去一趟绿林山,拜会几位渠帅。”
“只要反对新莽伪朝的,不管南方绿林还是东方吕母樊崇,都是刘伯升的朋友,至于其他,等灭了王莽后再说!”
……
地皇二年七月初七时,荆州新军进剿绿林失败的消息,还装在驿骑背上的朱囊里拍马赶来,没传到常安,第五伦的大婚并没有受到耽搁,如期举行。
茂陵马氏,作为新娘,马婵婵真是操碎了心。
她大概是最累的新娘了,不止要担忧自己的婚事,还得将家事一一叮嘱母亲和父亲的几个妾。毕竟这两年马援外奔,她母亲当时尚是妾室,不好出面,而弟弟年纪又小,家中这几十口的衣食住行,上百人经营的庄园产业,都是马姑娘张罗的。
甚至连出嫁这种事,她都得插手才能让事情顺利。
这也是她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大赦后才出嫁的原因:若父亲还像以前一样没着落不能露面,而自己又嫁出去了,这家谁来管?
如今随着皇帝大赦,她总算能稍稍安心,但这份安心又被焦虑所取代,毕竟要离开自己生活十多年的家,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和夫家的人相处。
这焦虑感让新娘昨夜都没睡好,初七鸡鸣才过,她就起来做准备,穿上纁裳缁袘时哈欠还不停,只能掩着口,外着皮衣朱貉,繁露环佩,内有长裾连理带,脚上穿着漆画屐,以五色彩为系。
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重得抬不起头。再一瞧铜镜,马姑娘都快不认识自己了,然后便得坐在里堂,等待新郎上门亲迎。
她一向是极乖的,凡事听父亲安排,但对于这场婚姻,自己心里还是愿意的。第五伦过去两年跟她起码通了二三十回信,马婵婵都将帛信一一收好留着,也有厚厚一摞了,这其中的郎情妾意,又岂是帛上的矜持客气能掩盖得了的?
平旦刚过,天色大亮时,第五氏家的车来了,第五伦带着锣鼓喧天的阵仗抵达茂陵马府门前。马援作为家主人在大门外迎他,这还是自北征接了那马鞍后,第五伦第一次得以进门。
这一趟,他要来把自己相中的“小马儿”牵走。
马援与第五伦在大门反复作揖几次,那眼神依然是又爱又恨,确实是真老丈人无误了。只带着第五伦入内,去宗庙里拜见马家列祖列宗。
“马氏始祖,乃是赵国的马服君。”
第五伦听愣了:“赵……赵括?”
“赵奢!”马援不高兴地纠正,也就是赵括他爹。
而顺着牌位往下追溯,第五伦还发现,有一个汉武帝时的大叛逆:重合侯马通,正是是马援的曾祖父。
第五伦早就听说过了,马通是汉武帝宠臣,曾北征匈奴,亦是江充同党,参与了巫蛊之祸。然后马通和他弟弟马何罗,还谋划了一桩大新闻:带刀入宫,刺杀汉武帝!
结果被汉武帝忠诚的匈奴侍从金日磾惊觉,一通抱摔将马氏拿下,此事导致马家被族灭,只剩一个庶子苟活。事后汉武帝觉得还不够,遂将马氏改为“莽氏”。
“所以,若非为了避王莽之讳改了回来,现在就是莽援、莽婵婵了?”
因为这层关系,马家对汉朝是真的没任何留恋,难怪与新朝捆绑得那么紧密,一旦改朝换代,妥妥的被清算对象,现在正处于左右为难的境地。
不过马援在知晓第五伦大志后,还能答应联姻,相当于默认,他决定将马氏跟第五伦绑一起,在大船倾覆前,求一条新活路了吧?毕竟谋反大逆这种事,姻亲是绝对要被牵连的。
仪式到这时候,不得不提一下马氏的嫁妆,当真摆满了好几个庭院。
从小对马援最好,也最理解他的老大马况已死,他的儿子给堂妹送来了一整套的,马婵婵自己亦是学过的,往后可以传诗书于子孙。
第五伦只暗道:“大父一直希望能传一份‘家学’,如今也算诗书传家了。”
虽然第五伦不在乎,可能让老爷子高兴的事,他都愿意做。
而马家老二,远在东南的扬州牧马余,虽然他自己回不来,却让家里人送来了馈钱二百万作为嫁妆,是第五伦家礼金的两倍,也相当于第五氏目前的财富,确实大方得不行。
听说马余在扬州干的不错,执行王莽的赦令,正在招降会稽的叛贼瓜田仪。
马家老三,增山连率马员则因地制宜,让人赶了上郡好马五十匹南下,给侄女当嫁妆。这数量是第五伦家出马的十倍,且匹匹高大可作为战马,都够第五氏组建一个骑兵队了。
秦汉女子是有财产权的,这些嫁妆都将作为新娘的私产,也是她在夫家立足的基础。
这婚事是如老一辈希望的,办得体体面面了,但嫁妆太高和彩礼太厚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事,民间有凑不齐礼金讨不到老婆的男子,亦有很多攒不够嫁妆而无法出嫁的孤女。
唯独马援本人没拿出太多东西来,他朋友多,又乐善好施,分家时的家底早就败光了。
且想想大半年前,马援在新秦中还是麻匪头头,有牛马羊数千头,谷万斛,可他南下前却叹息说:“凡殖货财产,贵其能施赈也,否则守钱虏耳。”
于是马援尽散牛羊财产分给追随他的众人,让他们愿意从良的从良,不愿的就去军中投奔万脩,而马援自己只身衣羊裘皮绔,空着手南下。
当初太过大方,现在才发现手头有些紧张,欲做守钱虏而不得。亏得女儿这两年管着产业有了点积蓄,否则连出嫁的钱都不够。
这让马援有些不好意思,表露了此意,倒是第五伦暗道:“文渊……不对,丈人行,你真是骑驴找马。”
第五伦心里美滋滋的:“你,不就是这次婚姻,最好的嫁妆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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